白沙笑了一聲。

    “我可不僅是帝國人……還是會跟他搶飯碗的人呢。”

    大家聽不懂白沙在說些什么。反倒是敏銳的軍情部軍官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微微挑眉，側(cè)身請她進(jìn)入審訊室。

    “讓我先做點準(zhǔn)備工作。”

    白沙讓人給她帶來一件白大褂和一個保溫杯。

    她把自己的長發(fā)盤起來，披上大褂，手持保溫杯推開門——在那瞬間，她就像是變了個人。

    她仿佛是個溫雅的、文弱的學(xué)者。

    驍勇善戰(zhàn)并且深深以此為傲的阿瑞斯人身上很少散發(fā)出這種毫無威脅感的氣息。即使是完全從業(yè)于研究領(lǐng)域的阿瑞斯人也常常是鋒芒內(nèi)斂的……

    見證人們都陷入淡淡的恍惚。

    只見白沙推開椅子，把保溫杯往桌上一放，坐下，施施然地說了句：“犯罪分子就不要這么趾高氣昂了。記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啊。”

    邱扎沒有任何反應(yīng)。但他顫動的視線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了他的不安。

    在他做好心理準(zhǔn)備去迎接一切逼供手段的時候，白沙以這種令人疑惑的方式出現(xiàn)，反倒讓他做不到視而不見。

    “聽說你很崇拜白銀中樞？”白沙認(rèn)真地觀察他，“為什么？白銀中樞說到底也是人造物。而你怎么也是個人類。你就這么甘愿做它的奴隸嗎？”

    “——不是奴隸！”或許是因為白沙表現(xiàn)得不像個帝國人，邱扎很快就接受了她的搭話，“是共生者。白銀中樞誕生的意義就是維續(xù)人類的文明，而人類也必須做它的共生者。這是我們的命運，也是我們的義務(wù)。”

    “……不像你們這些從基因?qū)嶒炛醒莼鰜淼碾s種。”邱扎低聲笑道，“你們是注定要被清除掉的害蟲，天生沒有做共生者的資格，你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看來你知道很多。”白沙認(rèn)真地注視著他，“那你也知道白銀中樞的計劃了？”

    邱扎：“知道又如何？”

    白沙：“既然你剛才提到了‘活著的意義’，那我很好奇——如果這個世界的發(fā)展真滿足了白銀中樞的需要，那人類自身存活的意義呢？……人類活著的意義就是被智能規(guī)劃并且控制嗎？”

    邱扎滿臉的冷漠：“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這是人類應(yīng)有的犧牲。”

    “你是想犧牲別人吧？”白沙往椅背上一靠，漫不經(jīng)心地說，“想在白銀中樞復(fù)辟之后，作為特權(quán)階級享受漫長的壽命……代價別人來支付，而快樂都是你的。是這樣嗎？”

    邱扎終于抬頭，與白沙四目相對。

    “那又怎樣？只要白銀中樞能復(fù)蘇，我就是重新賦予它生命的人，是它的代言人，是建立新王朝的功臣。”邱扎的視線像條陰冷的蛇，恨不得纏到白沙的脖子上，“怎么，只許你做王侯，不許我做特權(quán)階級嗎？”

    白沙嘆息一聲，面露沉痛，在邱扎疑惑的眼神下，說道：“我就知道，你也是這么被騙的。”

    “你知道這一套它已經(jīng)跟多少人說過了嗎？”白沙敲了敲桌子，“它還說要找我做它的代言人，讓我替它統(tǒng)治人類呢。”

    邱扎：“……”

    邱扎狠狠抽了抽眼角，卻沒有出聲駁斥。看來他也知道白銀中樞四處畫大餅、騙人替它做事的行為。

    “你覺得，它的話能信嗎？”白沙認(rèn)真地注視著邱扎，“認(rèn)真回想一下。這些諾言哪個能兌現(xiàn)？說選你做代言人，但它有無數(shù)備胎；許諾你永生技術(shù)，可永生技術(shù)就是個笑話，你應(yīng)該知道，接受軀體生化手術(shù)的風(fēng)險有多大——千年過去了，沒人做到真正的永生。”

    “不。”邱扎忽然激動起來，“永生技術(shù)是真的。它能做到，它可以——”

    白沙：“它哪里做到了？”

    邱扎一頓，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中了圈套，再次把嘴閉上。

    但白沙卻絲毫不為此感到不快。

    “讓我猜猜。”她說，“你理想中的永生，不是軀體的不朽，而是意識的傳輸，是嗎？”

    邱扎瞇起眼：“這都是白銀中樞透露給你的嗎？”

    他的語氣有些危險。

    因為“意識傳輸”是白銀中樞的秘密底牌之一——它就是靠著這張底牌，復(fù)活創(chuàng)造它的燈塔學(xué)者，才有能重建核心與智慧數(shù)據(jù)庫的把握。

    千年前，白銀帝國覆滅，白銀中樞也遭到毀滅性打擊。從那之后，它茍延殘喘這么多年，就為了這個念想——它要浴火重生。

    這是非常關(guān)鍵的信息。白銀中樞只會把這些信息透露給它看中的“合作者”。

    這說明白銀中樞真的看中了白沙，有讓她做“代言人”的計劃。

    “為什么——為什么？”邱扎突然狂躁起來，他的雙手和雙腳被鐐銬鎖住，因此只能用拳頭在桌面上敲出“哐哐”的響聲，“不是說好了要清除所有的雜蟲，讓純正的人類血脈延續(xù)下去——”

    “讓我瞧瞧你的檔案。”白沙忽然轉(zhuǎn)移話題，打開光屏，看關(guān)于邱扎的背景調(diào)查資料，“聯(lián)邦人，軍官家庭背景，約二十年前報考軍校落榜，原因是精神力等級沒有達(dá)標(biāo)……后來前往普通大學(xué)就讀。嗯，這樣算來，你還沒畢業(yè)就替白銀中樞做事了。你又是怎么混到薩默爾·格雷茲身邊的？做雇傭軍起家？唉，真是命途多舛的年輕人啊。”

    邱扎眼神兇狠，看起來恨不得把白沙撕碎了嚼吧嚼吧。

    “讓我推理一下。”白沙關(guān)閉光屏，“你是因為報考軍校落榜，所以恨上了聯(lián)邦以精神力論階級的制度。仇視阿瑞斯人也是因為他們優(yōu)越的精神力條件吧。追隨白銀中樞也是基于這個邏輯框架——只要實現(xiàn)了白銀中樞理想中的世界，那人的精神力等級就不會被視作榮耀的象征了。畢竟精神力等級越高，受融合污染的程度也就越高嘛。而你，也可以作為高貴的正統(tǒng)血脈挺胸抬頭，做個‘高貴的人’……”

    “你是這么想的嗎？”

    邱扎因為白沙的看破而難堪、憤怒。

    憤怒至極，他突然又冷靜了下來。

    “那又怎樣？”邱扎說道，“你可別跟我說，現(xiàn)在的世界是完美無瑕的——先不說人類總有一天會迎來滅亡，以精神力為基礎(chǔ)建立的統(tǒng)治制度本來就扭曲至極。精神力的誕生不代表單純的進(jìn)化，擁有精神力也不意味著高人一等——可是這些真相被所有人無視，昔日的歷史被有心者刻意遮掩。這些規(guī)則不都是既得利益者精心設(shè)計的嗎？”

    “我只是為了生存和尊嚴(yán)而活著，頂多算是自私。那你們呢？這世上的其他人就不卑劣嗎？不讓我做迫害者，只是因為你們想把我保留在被迫害者的位置罷了。”

    “……這是人類的本性。”這一刻，邱扎突然流露出無限的疲憊，“白銀中樞說的沒錯。不該把命運之舟的系繩交到人類自己手中。因為我們無法停止迫害彼此的行為。”

    白沙沉默了。

    半晌后，她說道：

    “你跑題了。”

    “雖然追求公平正義是人類窮盡歲月都無法達(dá)成的理想……但你不能因此就否定人類本身做出的努力。人活著，不是非要迫害誰、或是被誰迫害。我們還花了很多時間，做了很多其他事情。”

    “白銀中樞的誕生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嗎？被你奉為神明的白銀中樞，你知道人類當(dāng)時是在怎樣的情境中創(chuàng)造出它的吧？我們努力了，我們做的還不錯，所以人類的文明才能走到今天，你不能否認(rèn)這些創(chuàng)造。”白沙語重心長地說道，“何況，說了半天，你也只是在以自身為出發(fā)點去揣度人類整體。這太狹隘了。”

    邱扎不說話。

    “其實吧，你有機會，即使不服從白銀中樞的安排，也能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biāo)。”白沙話鋒一轉(zhuǎn)，拋出一個誘餌。

    邱扎：“……你想說什么？”

    “聯(lián)邦為什么這么重視精神力等級？那是因為世家。”白沙循循善誘道，“世家制定規(guī)則，是為了讓自己在這個規(guī)則中高人一等。你想否定這個規(guī)則，有個比控制全人類要更容易的捷徑——鏟除世家，不就完事了？”

    邱扎：“……”

    “現(xiàn)在白銀中樞正在逐漸滲透世家。等它控制了人類社會，世家會自然消失，但你也可能會在這一過程中被白銀中樞控制，等同于和世家同歸于盡。”白沙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可以選擇站在我們這邊。肅清白銀勢力的同時，我們也可以找借口掀翻世家——和誰合作不是合作呢？白銀中樞都知道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的道理。你怎么就不能給自己多找一條退路？”

    邱扎的表情逐漸迷茫起來。

    他做了幾秒的思想掙扎，很快反應(yīng)過來：“不行。你們手里沒有任何籌碼。不管白銀中樞能否兌現(xiàn)承諾，一旦我背叛它，那我就再也沒有選擇了……”

    “誰說我們沒有籌碼？”白沙挑眉，“回歸最開始的問題。你知道意識傳輸是怎么回事，也知道白銀中樞打算怎么用它，對吧？”

    邱扎緩緩點頭。

    “那不就是最好的籌碼嗎？”白沙湊近他，低聲說道，“告訴我，那些被儲存起來的燈塔研究員的‘意識’在哪里——有了它們，我們就能掌握主動權(quán)。”

    “那些意識……在‘神墓’里。”邱扎糾結(jié)半天，閉眼說道，“神墓之中有病毒。沒人能驅(qū)散那些病毒前往神墓深處。所以，白銀中樞注定是要贏的。”

    “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方法。”白沙淡然地說道，“薩默爾不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好思路嗎？”

    “可是用嗜星蟲來維持精神力只是一時之計……等等。”邱扎忽然明白過來，“其實也不需要完全解除病毒——”

    只要有人愿意帶上嗜星蟲，擔(dān)任敢死隊的角色前往神墓，還是有概率能取出那些意識芯片的。誠然，可能會有人因此犧牲，但也有可能就此奪得主動權(quán)。

    嗜星蟲會給人的精神帶來巨大損害，這種損害，即使是短期的，基本也只有阿瑞斯人或是高精神力的聯(lián)邦人才能承受。

    “有了希望，那接下來就好談了吧。”白沙面上云淡風(fēng)起，脊背上卻已經(jīng)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細(xì)汗，“探索神墓也需要時間，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全力遏制白銀中樞在聯(lián)邦的發(fā)展。”

    “你知道‘無界之城’嗎？困住了許多人的那個虛擬空間。”

    邱扎點頭，現(xiàn)在他的態(tài)度就配合多了，可能是因為白沙看起來確實比白銀中樞更可信，也可能是因為這個話題比起“神墓”來說并不是那么敏感。

    “你知道該怎么打開無界之城對那些人的禁錮嗎？”白沙問道，“或者說，你知道無界之城的‘基點’在哪里嗎？”

    虛擬空間都是在現(xiàn)實物質(zhì)中發(fā)展出來的，供虛擬空間正常運作的物質(zhì)就叫做“基點”，通常是規(guī)模不一的聯(lián)網(wǎng)服務(wù)器。無界之城從開啟那一天開始就沒有下過線。只要毀掉它的基點，那些人的意識自然也就自由了。

    然而，邱扎卻給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回答：

    “無界之城的基點一直在移動，誰也無法定位。”

    “據(jù)不死蟬議會的老人說，那些基點，在一艘神秘的飛船上。”

    ……神秘的飛船。

    永不被定位的飛船。

    “孤光號？”

    白沙幾乎是下意識地問道。

    這下輪到邱扎懷疑人生：“你為什么知道這么多？……白銀中樞真把自己的家底全都透露給你了？”

    “透露了一些。”白沙的神情忽然冷淡下來，“剩下的一部分……也基本在你這里補全了。”

    邱扎看著白沙的眼神，皺起眉，警告白沙：“沒有我，你們誰也別想知道神墓在哪里。”

    “很遺憾，我們已經(jīng)知道神墓的坐標(biāo)了。”

    白沙毫不留戀地站起來，拿走自己的保溫杯。

    她已經(jīng)長得很高，居高臨下地看著邱扎的時候，那雙深藍(lán)色的眼眸里仿佛席卷著海洋的深渦。

    邱扎的汗毛頓時豎起來——直到現(xiàn)在，他才真正感覺到了白沙的殺意。

    ……他剛才為什么有種面前這人不是阿瑞斯人的錯覺？

    她明明就是個純正的怪物！

    想想也知道。邱扎當(dāng)年制造了那場科考船意外，西佩斯·羅寧也是在那場意外中失去精神體——他們明明是仇人啊。

    “連我說的話都敢信。”白沙感慨道，“活該你被白銀中樞忽悠的要死。”

    第一百七十三章

    圍觀了皇儲審訊的各大家族代表人不知道該作出什么表情來應(yīng)對。

    邱扎和皇儲的對話信息量太大， 這些幾乎會動搖人類根基的情報一股腦地砸到他們臉上，讓他們有些暈暈乎乎的。最重要的還是皇儲殿下兵不血刃的審訊手段……

    “殿下有種特殊的敏銳。她知道該怎么把控人心。雖然她的態(tài)度很強勢，但她知道該用什么方式來抵消對方的反抗情緒， 對尺度的把握也恰到好處……”某個家族代表人略一沉思， 說道，“很成熟， 過于成熟了，反倒不像她這個年紀(jì)該有的。”

    “審訊不光是心理戰(zhàn)， 還是信息戰(zhàn)。她的游刃有余也來自于她在信息上的優(yōu)勢。邱扎認(rèn)為她無所不知， 甚至下意識以為她無所不能。”軍情部的軍官反倒有些奇怪，為什么白沙看起來知道的比邱扎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