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蘇喻的離去像帶有虛構意味。缺少現實性。每個人的死亡就像是埋在身體里的一粒種子,當它漸漸生根舒葉,覆蓋全身時,人就死了。至少我知道的死是這樣子的。但是蘇喻的消失來得十分突然,對于她的死、她的rou體已在江水深處腐敗這一事實,我理性上接受了,感情上卻始終拒絕著。 一個衣著寒磣的男子湊過來,搭訕一般的與我聊天。我沒理睬他,他依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下去。聽了一會我才反應過來,他以為我是尋死之人。 男子說自己是志愿者,自己的兒子跳江自殺了,受網絡游戲的毒害(原本是個多么聽話的孩子啊,乖巧又懂事,都怪遍地開花的網吧,害人不淺。他如此哭訴道)。從此,他滯留于橋面往返,專門勸阻表現出輕生之意的人——比如我這樣持續望著江面的。 我很想質問他,你以為自己真懂得年輕人在想什么?白癡!在光天化日下如此用心防范,為什么不在夜里也看牢橋面?簡直是偽善。話到嘴邊,終究作罷——如果說有誰該為蘇喻的離去背負責任,應該是我和劉北安才對。 當天晚上做了個夢——我在橋上,凝望江流尋找著什么。突然,在奔波不息的江水中,我看見了蘇喻,她的身軀隨著水波起伏,頭發四散開來。臉上浮現出幾乎把整張臉撕裂的笑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你本可以救我的。”她的嘴角一直開裂到耳根,聲音嘶啞,宛若對我的詛咒。 水流托著她向下游漂去。 我揮動手臂,拼命向橋上來來往往的車流呼救。但聲音像被海綿體阻斷吸收了似的,安安靜靜,誰也無法注意到。于是,我翻過護欄,縱身一躍而下。 下落過程中,聲音終于蹦出嗓子眼——“救人啊,誰都好……”我一身冷汗,氣喘吁吁地從黑暗夢境里蘇醒。 頭腦亂作一團,手指瑟瑟發抖。好半天連自身的存在都難以把握。我在被窩里蜷縮半天,終究忍無可忍,提交了辭職報告。 “冒昧問一句,”人事部經理為難地盯著我的報告,“您的離職,劉總知道嗎?” “沒說過。” “恐怕得先征得他的同意。” “行啊。報告我先放這,到時候打電話通知我。” 她猶豫似的叫住我,“方便問一句嗎?劉總最近也常不在,沒發生什么事吧?” “我也不清楚。只能說,我的離職與他并無關系。” 她沒有對我的說法表明態度,只是望向辦公室,“這樣下去,公司的業務怕是很難再開展下去了。” 回頭望去,辦公室多出了不少空座。但我已無法顧及。收拾好座位上的筆記本、金魚缸,拷完文件,我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回到公寓,我收拾好行囊,提出所有的銀行存款,去南京南站乘上第一眼所遇的特快列車。 至于去了什么地方以及如何去的,我全然無法記起。風景、氣氛和聲響記得真真切切,而地點卻忘得干干凈凈。連順序也忘了。我乘上火車或公共汽車,沿著地圖上的江岸一路行進下去,一個城鎮接一個城鎮地穿行不止。 地圖標注有沿江的地方,只是偶爾能看到江面。我望著江面,蘇喻的各種形象浮上腦海:走路的她、靜立的她、倏然回首的她、歡笑的她生氣的她傲氣的她側頭的她……但哪一個都很快融入水波粼粼的光閃,只留下最后那一夜,面帶絕望表情的她。 一天晚上,蘇穎打來電話,葬禮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了完全陌生的號碼。 “在哪里,能見面嗎?”她壓低了嗓音問。據我所知,能問出這樣不帶問號的疑問句的人,世上只有一個。在聲音的背景里,能聽見廣播聲和貨車的鳴笛聲。 “旅行。” “具體在哪里?” 好像是快到上海了,路上人很多。但仔細想來那已經是上周的事了。之后我又走了多遠來著? 我揚起臉,環視四周。我現在哪里?我不知道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著頭腦。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只有路燈閃爍。有個流浪漢從長椅上起身,對著街邊綠化帶撒尿。 “不清楚,搞不明白了。找我有事?” 線路那頭沉默片刻。 “最近,我突然聽不到了。” 聽不到了還怎么打電話?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我思考能力像從虛空處返回,突然反應過來她說的是“感知能力”。神經也跟著緊繃起來,“之前出現過這種情況嗎?” “從沒有過。從記事開始還是第一次,那種嘈雜的,宛若置身夜市街頭的喧鬧聲音一直存在。嗡嗡嗡……jiejie葬禮后的一周,突然聽不到了,現下安靜得過分,尤其是在夜里。” 想必不是去醫院能解決的問題。 “什么時候回來?”她小聲問。 “會盡快的。” “到了告訴我一聲,就打這個號碼,這是我用零用錢新買的二手手機。最近父母管得嚴了,原來的手機被鎖在抽屜里了。” 我匆匆記下號碼。 蘇穎“嘀”一聲掛斷電話。 取款時發現余額將盡。我看了眼手機上的日期:10月2日。正好連續旅行了一個月。心想這回橫豎地重返現實世界了。 一個月的旅行并未使我的情緒豁然開朗,也未絲毫緩解蘇喻的死給我的打擊。我以變化無幾的心境返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