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歸路何在
衛安懷倚在外間的軟榻上,緊閉雙眼,一動不動,沉云之繞著軟榻左看看,右轉轉,時不時給衛安懷拉拉衣褶,理理發絲,看到他唇上的傷口幾近愈合,手腕的瘀痕淺了,放下心來。 兩個主子一個動,一個不動,就這么僵持了一炷香,他們這些侍候的人看著都累,小河等人一個個輕手輕腳,不敢驚擾。 極近的氣息,專注的目光,偶爾的動手動腳,衛安懷漸漸如坐針氈,煩躁不已。 啪! 衛安懷打開沉云之不安分的手,睜眼冷冷發問:“你沒有公務嗎?”話語剛落,覺得眼前這張臉實在面目可憎,反感的情緒一再翻騰,扭頭轉到另一邊去了。 “有啊,不過我還不想去處理。”沉云之手又搭在了他的腿上。 “躺這么久,氣血都不通暢了,我給你按按。”沉云之也說不清為什么,就算是這樣摸摸他,心里也高興的不得了,上次她忙于公務,回來聽說他病了好久,實在心疼,這次面色雖然仍是蒼白,但精神尚好,沉云之心里更高興了,說明他身體逐漸有了起色。 “滾。”衛安懷抬腳就踹,沉云之跳下軟榻,笑嘻嘻地整了整衣物。 “莫生氣,寶貝,氣出病來我會心疼死的。”不言不語了一個早上,現在終于有點情緒波動,心里有氣就早點發,憋在心里只會憋出病來。 “你到底滾不滾!”衛安懷怒火中燒,胸膛起伏不定,眼神冷厲非常。 沉云之邊穿靴子邊嬉皮笑臉:“好好好,我滾,今晚再來看你。” 衛安懷眼神瞬間凝滯,神情難看,以手扶額,對沉云之的無禮調戲深惡痛絕,卻無還手之力,頗感頭痛。 沉云之一走,衛安懷筋疲力盡,昨夜醒來后,半宿不得安眠,沉云之還摟他摟的死緊,明明也醒著,硬是對他的掙扎怒罵裝傻充愣,置若罔聞,揣著明白裝糊涂,真是可氣!可恨! 衛安懷揉了揉眉心,對今晚即將發生的糟心事拒絕去想,轉而吩咐道:“把藥包扔了,門閂上。” “公子,主子說以后不會在您所用的任何東西摻雜不該有的東西了,您可以放...”小河回道。 衛安懷冷哼一聲打斷了他:“知道了,下去。”他不會再用藥浴了,昨晚實在膈應。 小河安靜地退到房間一角,靜靜地看著公子閉目養神,直至在凝神香的清香中沉沉睡去,這才上前去拉好被褥。 他就算剛調回來沒幾天,也知道公子對臥房抵觸的很,白天幾乎從不踏入臥房一步,不是在外間就是在書房歇息。 ********* “公子,醒醒,公子,該用午膳了。”小河小聲呼喚著。 衛安懷睡眼惺忪,聽到用膳二字,將被子扯過頭頂,身一翻往里面去,對小河的呼喚置之不理。 小河傻眼了,公子一向自律,從不貪睡,現在這般作為只能是抗拒用膳,以前公子喝藥喝倦了或心里煩悶,也會這樣偶爾任性,他和小墨如何百般哄勸都不搭理,得請唐世子出馬才能解決,現在唐世子在京城,遠水解不了近渴,公子脾氣上來,他要怎么辦。 小河欲哭無淚,他是真不愿公子出什么差錯,雖然他和小墨各事二主,但他一直希望公子能美意延年,小河不死心又喚了幾聲,衛安懷果然聽而不聞。 一直在外面值守的一塵和不染竄了進來,把小河弄了出來。 “上次那事之后,公子也是絕食了,還是我和不染硬灌進去的。”一塵一臉不自在,左腳一直扒拉著地下的花瓣,掩飾尷尬。 “那事是哪事?”小河一臉納悶,公子上次也絕食,看來那事很糟糕。 “笨,昨晚還能有什么事。”不染氣呼呼道,上次他倆就不該聽信似錦的巧舌如簧,說什么主子不在,公子不能有閃失,反正公子已經惡了他倆,他倆是虱子多了不愁,總好過公子惡了他們四人要好,搞得現在他倆難兄難弟,不敢往公子跟前湊,畢竟是世家大族養出來的,那通身的氣度叫他倆惴惴不安,望而生畏,尤其是橫眉冷對的時候。 “啊!”小河低呼出聲,一張臉噌噌就紅了。 “所以我們搞不定的,除非像上次硬來,我們應該去找主子。” “可是主子一來公子就更沒好臉色了,少不得要生氣。”小河還是想勸勸,他不想公子總是大動肝火,那樣于身體不利。 “那也總比不吃不喝強。”不染一錘定音,主子雖然忙,但這是她的心尖尖,肯定撥冗而來,不會置之不理的。 ******************** “絕食!?” 沉云之想笑,怪道今早死活不發一言,原來是在這里等著她,上次也這樣,平時冷清清的,還以為他萬事不縈于心,性格愛憎分明,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小任性,怪可愛的! 沉云之刷刷將正在處理的公文一一批復,簡單吩咐了幾句,在玲瓏等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往后院去了。 “大概是柏夫人有事相商。”玲瓏在同僚幽怨的目光中干巴巴解釋了一下,衛公子不能現于人前,只能拿二夫人來擋擋了。 幾個了解內情的人心照不宣地互望了幾眼,侯爺果真年輕氣盛,也是,久旱逢甘霖,日思夜想在所難免,侯府也該有下一代了。他們消息靈通,早就知道侯爺后院有人了,只是不曉得是哪家公子,侯爺看重的很,重重守備,外人難以窺探。 等沉云之將衛安懷從被窩里挖出來的時候,衛安懷自然是嚇了一跳。 “你又來做什么?”衛安懷皺眉,邊理衣衫邊往后退去。 “誰讓你不用膳,我可不得就返回來了。”看他驚弓之鳥的樣子,沉云之沒強求,立在原地不動。 衛安懷撇過臉去,深呼了一口氣,開口道:“我用膳,你可以走了。” “那不行。” 衛安懷轉過頭來,怒目而視,眼神分明在說你又想干什么。 “我也沒用膳,等用了午膳我再走。”沉云之慢悠悠補上。 衛安懷神情難看,但還是妥協了,不管如何先把人打發掉。 等他在里間換了衣衫,整了發冠出來后,沉云之又用腳把凳子腿勾住了,衛安懷只當無事發生,不發一言上前坐下了。 期間竭力避免與沉云之的身體接觸,沉云之看他不高興,并沒有做多余的事,畢竟她目的是要他好好吃飯。 舉止文雅,細嚼慢咽,就算情緒緊張煩惱,用膳也是一副慢條斯理的樣子,沉云之只覺心境舒緩,目光漸漸專注起來。 落在周遭的婢仆眼中,就是主子連飯也不吃了,濃情蜜意地盯著公子不放,他們尋思著空氣怎么燙起來了,搞得他們的臉頰熱熱的,都不好意思往那邊看了。 如此熱情似火的目光,衛安懷就是再鎮定也坐不住了,用力將筷子放下,清脆之聲令沉云之回過神來,不過她沒半點不好意思,反而暗中偷笑,只因他不僅惱了,還羞了,看,耳垂都紅了。 “吃完了趕緊滾。”衛安懷語氣帶怒,無受制于人的惶恐,這廝不值得他忍氣吞聲,逆來順受。 “還不行呦,寶貝,我這里有些消息你絕對會感興趣的。”沉云之放下漱口的茶杯,笑語盈盈,分明有所算計。 衛安懷已經不耐煩了,覺得她狗嘴是吐不出象牙的,這大概是她要威逼他的手段,正要再下一次逐客令。 “這么久了,寶貝你難道心中無眷念之人嗎?”沉云之不慌不忙。 衛安懷一下子呆住了,出乎意料地看向沉云之。 “嘖嘖,看你這不可置信的樣子,還以為我怎么著你了,之前我是不想你勞心勞神,靜心養身體,這才什么都不和你說,要知道你這薄身板,小細腰,我都不敢用力,就怕不小心折斷了。”沉云之說著說著就抬手比劃了起來。 “住嘴。”衛安懷雙頰紅了,惱羞成怒,這人簡直是口無遮攔。 “有事說事,休扯那些不相干的。” “有關淮石老人的。”沉云之瞬間正經了起來,掏出了一個信封。 “他雖是我授業之師,但我與他多年已無來往,若你消息是這個,那你不必開口了。”衛安懷語氣明顯不以為意,然而袖中握拳,生疼的皮rou照出了他內心的波瀾。 撒謊!我都看見你瞳孔緊縮了,已無來往,真是張口就來,你手下大半人馬是誰替你搜羅來的,替你保住的,五六年來,都不知道為他的小徒弟尋了多少天材地寶,真真疼愛至極。 “這么急著撇清干系,難道是怕我利用你威脅他嗎?”沉云之玩味地笑了。 衛安懷平靜起身,望向門外紛紛揚揚的落花,眨了眨酸澀的雙眼。 “我說了,我和他已無來往,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雙耳失聰了,真是報應不爽。”衛安懷冷漠嘲弄。 腰間突然一緊,衛安懷尚來不及掙脫,沉云之溫柔一吻就落在了他的眉眼上。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絕無此意,以后也不會有。”沉云之強硬將他掙扎的手擒住,放到唇邊吻了又吻。 就算做,也不能從他身上下功夫,他夠累了,合該置身于風平浪靜之中,而非繼續遭受風風雨雨。 “放開。”衛安懷臉色爆紅,死命掙扎,連抽帶踹。 “人都下去了,沒人看到,別害羞,寶貝。”被踹了好幾腳,沉云之也不舍得放開。 衛安懷早就看到婢仆下去了,但就算沒人,大白天在房門口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呼呼......” 衛安懷氣喘吁吁,恨不得眼神殺人,沉云之得意一笑,將人抱上軟榻,這才松開手來,繼續下去她怕她把持不住。 衛安懷噌噌就挪到另一邊去了,警惕地提防著她,沉云之坐上他空出來的位置,將信封遞給他。 “對你,我不想那么做。”沉云之誠摯而深情。 “我窺視你將近六年,你們的關系如何我一清二楚,消息也不是假的,所以,拿去吧。” 衛安懷心無觸動,仇恨的種子早已生根發芽。若不是她,他不會遭此屈辱,他只是慶幸,慶幸沉云之沒有那些膏粱子弟的惡劣習性,不使他滑落到更可怕的深淵里。 現在聽聞沉云之無意拿他做筏子,他亦有些釋懷,他寧可他真死了,也不要老師因他而勞心費神,不得安享晚年。 久處人心詭測之中,真話假話他還是能辨別一二的,心里的陰云驀然散開了一角,一絲輕快在他心里徘徊,只是......那紙仿若千鈞之重,叫他不敢接。 見衛安懷仍猶豫不決,沉云之知他情怯,會心一擊:“老人家很思念你,難道你就不思念他嗎?” 衛安懷眼眶一下子紅了,連對沉云之的怒火都發不出來,他一把將之奪過來,深吸了幾口氣,方才平靜下來。 “你待如何?”許久,衛安懷輕輕開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沉重。 沉云之輕易地給了他第一封,將來第二封、第三封......豈會毫無條件,畢竟這是多么好拿捏他的手段,而他無法不在意,他們皆是他的至親啊,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衛安懷怔愣了一下。 “不如何,好好吃飯睡覺就行了,有事無事也不要想著尋死。”要是床上更配合一點就完美了,當然這句話沉云之沒敢講,就怕他拂袖而去,天知道,這是他倆為數不多平和交談的時候,沉云之無比珍惜。 之前是她想差了,他重情重義,且并不畏死,她想以死亡的痛苦使其懼之,實在是一步臭棋,折騰他也折騰她。 “那你停止那些無禮荒yin之舉。”衛安懷對此不抱希望,不過是出于對尊嚴的維護。 “你有點階下之囚的自覺沒,還討價還價,信不信我以后啥消息都不跟你說。”沉云之不爽了,咋咋呼呼起來。 “隨你。”他恨極了沉云之的強權壓迫,為了至親的消息放下身段任其予取予求,他做不到,老師也不會愿意看到他卑微自賤。 沉云之拿他沒法子,氣呼呼地往里間去。 “你該走了。”衛安懷見她動作,急切出聲。 “我要在這歇息,你、陪、我,來人,伺候公子梳洗。”沉云之強調。 “無賴。”衛安懷又氣著了。 一陣兵荒馬亂之后,不管衛安懷如何不愿意,還是被強摁在了床上,連信封都來不及拆開看。 衛安懷對于沉云之的緊擁自然鬧騰不休,還掐她,沉云之深感煩擾,閉著眼涼涼開口:“不睡那就脫。” 衛安懷一下子僵住了,沉云之換了姿勢抱他,讓他放松,然后沉沉睡去,衛安懷一瞪再瞪,咬牙切齒,直到精神疲乏撐不住,沒奈何,只能就著這般姿勢睡著了。 傍晚時分沉云之如約而至,本以為會見到蓮慈的壞臉色,沒想到小院里琴音不絕如縷,如林籟泉韻,聲動梁塵,響徹停云。 正房后荷池水榭,衛安懷一曲接著一曲,幾多愁悶,幾多難平,從琴音中傾瀉而出,暗沉的天際一如他灰暗的內心,漸入黃昏不見天光。 沉云之倚欄憑柱,靜靜望著他背影,琴音繞荷塘,躁動漸漸消弭無形。 一連兩首,沉云之收攏心神,上前一把按住了琴弦,她的陰影瞬間籠罩住了衛安懷,余音就此停息,亭上燈籠昏暗,衛安懷的面容明明滅滅。 “你累了,該回去歇息了。” 衛安懷蹙眉,遙望南面,一座孤零零的墳墓立于衛家祖地中。 娘親,孩兒身陷樊籠,前方尚有歸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