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向西行 第96節
陳兮嘆氣:“想亂投也不知道可以投哪個醫。” 方岳沒說什么,他在陳兮旁邊蹲了下來,抬起她的左腳,看向她腳后跟。 陳兮這才發現方岳手里拿著一支藥膏和一張創可貼,方岳碰了碰她的腳后跟,陳兮有些火辣辣的疼,她的手松開鼠標,轉動椅子面向方岳,說:“你真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擦破皮了?” 陳兮白天在家一直赤腳,出門時著急,沒回樓上穿襪子,光腳穿球鞋的后果,就是磨破了腳后跟。 “剛才回來的時候,你走著走著就停了好幾次。”從病房去停車場的路上,她停了兩次,彎腰伸手指戳了戳鞋后跟,后來到了家里地庫,從停車位走到電梯的那點路,她又停了兩次,戳鞋后跟,擴松磨腳的那個接觸面。 方岳擰開藥膏,擠了一粒膏體在手指上,在她腳后跟的破皮處輕輕畫圈,說:“你磨破皮了不知道吭聲?不會路上買個創可貼?” “一點小破皮而已,不要緊,”陳兮一下午都在東奔西走,早就磨破皮了,只是無暇顧及,從醫院出來后,她繃緊的神經放松了一下,才顧得上理會腳后跟的疼痛。 陳兮說:“不過你眼睛也太利了吧,刑偵學是不是更適合你?” “嗯,到時候我打聽一下,看能不能轉專業。”方岳配合她胡說八道。 陳兮好笑,等方岳幫她貼好創可貼,陳兮彎腰,摟住方岳脖子,下巴依戀地抵在他肩膀。 方岳蹲地上,順勢抱住陳兮,溫暖牢靠的大手在她后背上下撫動,視線落在亮著的電腦屏幕上,看著上面一個個關鍵詞匯,陳兮手臂用力,從他身上汲取溫度,也把自己的溫度渡給他。 兩人無聲默契地安撫了一會兒彼此,等電腦熄屏,方岳才開口:“晚上跟我睡?” “嗯。” 方岳直接將人從椅子上抱起來,不用陳兮雙腳下地,他把她帶進了自己臥室。 這一晚兩人相擁著睡去,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起了,在家煮了粥,蒸了包子,他們打包妥當帶去醫院。 又做了一輪檢查,方老板每天都只能躺在病床上掛點滴,醫生那邊也有了治療方案,給出的建議是植入血管支架,但方老板有高血壓還有其他一堆基礎病,以及他血小板計數降得太低,醫生說要做支架植入術,必須把他的血小板計數調理到正常數值,所以他的手術時間得延后,這期間著重幫他調理身體。 方奶奶開始求神拜佛,她懷疑是不是家里沖撞了什么,否則今年也不是方老板的本命年,他怎么就跟醫院糾纏上了,先是因為扁桃體發炎被折騰去了半條命,沒好多久又禍不單行,得了個真正會要人命的病。 方奶奶疊了一堆元寶燒給家里祖先,著重讓她過世的老伴好好保佑兒子。 后來她又去了幾趟寺廟,她覺得她大兒子行善積德這么多年,菩薩一定看在眼里,好人不求長命百歲,求個健健康康到八十八應該不過分,菩薩肯定能保佑方老板這次逢兇化吉。 方媽先前就在醫院奔波了兩個月,腰疼一直斷斷續續,這次方老板再進醫院,方媽腰疼加重,沒幾天就有些動彈不得,另外方媽總聽不明白醫生的話,方岳陳兮和醫生溝通更加方便,所以方岳和陳兮成了主力,他們還另外請了護工,只是護工到底沒有家里人貼心,方媽能爬起來后,就扶著腰繼續每天來醫院。 接下來的日子,方老板下床需要坐輪椅,講話也越來越困難。 就這樣,醫院成了他們半個家,所有人都在為了方老板的病情奔波不斷,手術前夕,因為有了前車之鑒,怕跟扁桃體發炎一樣碰到庸醫耽誤治療,方奶奶還到處找人打聽,方岳舅舅認識的人最多,他打聽來說附屬二院的神經內科主任醫師醫術很好,方奶奶同時還問了老家的一個女孩兒,對方叫晴晴,大學畢業后就在荷川做醫藥代表,因為賺錢多,以前還被村里人質疑她的錢來路不正。 晴晴很有心,特意來看望了方老板,讓方奶奶安心,說整個荷川市,她最信任附屬二院,她的評判標準簡單粗暴,“只有附屬二院從不搭理我們這些醫藥代表!” 這里醫風清正,醫生眼中只有病人,方奶奶摸了摸她口袋里的厚紅包,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送出去了。 陳兮和方岳一邊聽著晴晴和方奶奶聊天,一邊照顧方老板吃飯,方老板最近又瘦了不少,因為飲食要求清淡,他吃得沒滋沒味,實在沒胃口。 右手還沒法動,他只能用左手拿勺吃飯,勺子總是不太方便,陳兮和方岳就時不時夾菜,放到方老板的勺子上。 方老板還能開玩笑:“那話,怎么說來著,技多,不壓身,早知道,我也,練左手,兮兮,來一個。” 陳兮聞言,立刻搶走方岳手上的筷子,方岳手停在半空,看著陳兮左右手各拿一雙筷,同時夾菜,放上方老板的勺子,氣定神閑說:“雕蟲小技。” 方老板看得樂呵呵的。 飯后兩人收拾餐具,拎著熱水壺去醫院的水房接水,水房里的水還沒有開,他們把水壺放下,坐到了外面的連排椅子上。 醫院里最不缺的就是人,這里每天進進出出,人滿為患,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談笑風生,有人陰郁寡言。陳兮茫然看著,半晌后她突然問道:“我是不是應該像你姑姑說的那樣學醫呢?” 方大姑之前就說,現在社會上處處講關系,獨立走上社會后他們就能知道,醫生、老師、律師以及警察的關系有多重要,陳兮對此不以為意,可是現在她看到方奶奶到處找人打聽醫院和醫生,她動搖了。 陳兮這段時間瘦了一些,忙學業的同時又要兼顧醫院,她放棄了兼職,可是精力還是不夠用,臉明顯小了一圈。 方岳知道她做事一向堅定專注,去哪都不慌,設定了目標就一往無前,可是她最近慌了,目標也搖搖欲墜。 她的堅定和專注,在遇到她的弱點時就會動搖破碎。 “想什么呢,”方岳說,“萬一以后家里有小偷上門,你是不是又該改念警校?” 陳兮愣了愣。 “錯誤才需要改正,如果你認為自己犯了錯,那你就懸崖勒馬改了吧,要是沒錯,學醫還是學法,就沒什么應不應該的。”頓了頓,方岳看著她,“你總說未來不能確定,有時候我們確實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來,你的未來不一定會有誰,但一定會有你自己,你應該先對自己負責。所以——” 方岳溫柔且堅定地說:“別質疑自己的選擇,這是對你自己的否定,但你是陳兮,你不該被否定。” 陳兮莫名其妙,不合時宜地怦然心動,她怔怔看著方岳,然后喃喃地“啊”了一聲,低垂下頭,掩飾著如擂鼓的心跳和模糊泛紅的濕潤眼睛,過了一會兒,她撐著椅子的手動了動,手指探向邊上,指尖搭著椅子上的另一只大手。 方岳后背靠著椅子,后腦勺抵著冰涼的墻壁,眼睛隨意地看著前面人來人往的過道,手指抬了下,勾住陳兮的,兩人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兒彼此的指溫。 手機鈴聲打破了這一刻的靜謐,兩人同時一頓,松開手,方岳拿出手機一看,“是方茉。” 方茉沒告訴任何人,她自作主張從學校飛了回來,此刻她人就在附屬二院的門口,打電話問方岳病房位置,沒幾分鐘,她就風風火火地出現了。 方媽一見到她,差點破口大罵,之前千叮萬囑,讓方茉管好自己的學習,家里有這么多人照顧她爸,不用她千里迢迢回來,她也幫不上忙。 誰知道方茉根本沒聽勸。 她一進病房就淚眼汪汪地喊:“我爸要手術了我怎么能不回來!”看見方老板后,方茉更是嚎啕大哭,上氣不接下氣地叫著“爸爸”,都念大二了,也會自己掙錢了,這一刻她卻像個迷路的小孩,驚慌失措,哭聲驚天動地。 方媽一個字都罵不出來,沒忍住跟著一塊兒哭了,方老板樂觀了這么多日子,被她們這樣一哭,突然心酸不已,眼睛一紅,眼淚從眼角滑落,口齒不清地安慰她們。 氛圍凄涼,陳兮咬著嘴唇,這段時間積蓄的情緒全都涌進了眼睛,斷線珍珠似地一顆顆發xiele出來。 方岳格格不入,石像似的沉默半晌,然后抽紙巾,一張一張遞出去,隔壁幾間病房的人陸陸續續探頭探腦,互相打聽問:“那人不行了?剛才吃飯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 “沒看見醫生護士啊。” “哎,我見不了這個。” 都以為這間房的腦梗病人不行了。 方奶奶出去了一會兒,剛回來就聽見幾人的議論,她著急忙慌地跑回病房,一看里頭哭成一片,大兒子全須全尾,就是冒了一個鼻涕泡,方奶奶狂風怒號:“嚎什么嚎,都給我閉嘴——” 眾人:“……” 凄涼的氛圍一時半會兒收不住,像看了一部悲劇結尾的電影,第二天還會沉浸在凄風苦雨中。第二天方老板需要術前禁食,有飯吃的時候他嫌清淡,沒飯吃的時候他餓得虛浮,他氣若游絲地跟老婆交代:“婚介所,多招個人,別累到自己。” “好,好。” “我給你,買了密碼鎖。” “什么密碼鎖?” “你住的,地方,”方老板說,“你老忘記,鑰匙,所以我給你,買了密碼鎖。” “你什么時候買的?” “前天,淘寶下單的,你沒收了,我的手機,我也不知道,發貨了沒有。” “你前天偷玩手機了?!好好,我待會兒就看看。” “還有我的銀行卡密碼,你知道。” “知道知道,你生日。” “不是,改了,”方老板傷感地說,“早就改了,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方媽“哇——”一聲,終于沒忍住,椎心泣血說:“方冠軍,只要你平安出院,我們就去復婚!” 眾人原本還覺得病房里慘綠愁紅,連方奶奶都差點扛不住要跟著落淚了,乍聞到方媽說的最后一句話,方奶奶像草原上憊懶趴地的母獅,突然瞪大雙目,四肢立起,矯健肌rou蓄勢待發,厲聲問:“什么復婚?!” 方茉不敢置信:“你跟我爸離婚了?!” 陳兮目瞪口呆,方岳驚詫看向方老板。 說漏嘴的方媽慌亂地和方老板面面相覷。 他們早就離婚了,就在那年方茉離家出走前,方媽心灰意冷,執意要離婚,方老板拗不過,被迫跟老婆去了民政局,后來方茉鬧了一出離家出走,他們知道這事必須得瞞著,否則方茉肯定要死要活。 “而且你們那個時候還小,都在上學,我們也怕影響你們學習。”方媽老實交代。 但離婚后的前夫妻倆漸漸擦出了真火花,方老板當初口口聲聲說方媽因為享受戀愛所以才不回家,這算是一部分原因,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倆在法律上已經屬于單身,方老板每次讓她回家住,方媽就拿喬:“我們現在沒名沒分,我又不是你老婆,回去住什么住!” 擺脫了妻子的身份,方媽專注事業,婚介所和茶館辦得有聲有色,方老板唯唯諾諾不敢反抗,最開始他做方媽的追求者,后來做方媽的男朋友,現在他是方媽的同居男友,求婚數次,次次失敗。 沒想到塞翁失馬,因禍得福,方老板進手術室前,不斷確認:“回去就復婚?” 方媽:“是是是,回去就復婚!” 方老板精神奕奕,目光炯炯,感覺他下一刻就能從輪椅上蹦起來,穿上他冬天的浮夸皮草跳探戈。 凄涼的氣氛被初夏的風一吹而散,陳兮和方茉幾人一言難盡地看著這夫妻倆,原本的忐忑不安都變得滑不留手了。 手術室外,近親全員到齊,方大姑和方奶奶相鄰而坐,時不時地念一會兒經文,方小叔也沒再嚷嚷方老板那張臉,畢竟方老板在醫院躺了幾個月,現在他十分的姿色已經削弱到了七分,方小叔沒法再去嫉妒。 方岳舅媽抱著孩子坐那兒,安慰著緊張掉眼淚的方媽,方岳舅舅律所忙碌,一連接了三通電話。 陳兮和方岳拿著護士給的單子,去醫院超市買了一堆東西,方老板術后要在icu觀察二十四小時,二十四小時后如果情況沒有異常,他才能轉去普通病房,單子上的那些物品是要在icu里用的。 買完東西回來,過了不知道多久,方老板手術終于完成,他人事不知地躺在轉運床上,被醫院護工推進了icu。 以防突發意外,晚上得有家屬在icu外留守,方媽幾人全都憔悴不堪,方岳說:“你們都回去,我一個人就夠了。” 方媽不想走,方奶奶和方岳舅媽就勸她,她的腰實在不能再累,再不好好休息,到時候方老板痊愈,就輪到她倒下了。 方媽被勸服,方茉陪著方媽回去,方奶奶年紀大,肯定沒法熬夜,其余人也都陸續散了。 晚上十二點多,icu外坐著不少病人家屬,有人鞋子都沒脫,占了三張椅子,蜷縮著睡覺。 陳兮精神不濟,眼皮不停耷拉,方岳皺眉:“剛就讓你跟方茉一起回去。” “你一個人不行,”陳兮疲倦地說,“萬一你上廁所呢,這里不守著人怎么行。” 方岳無奈,撫了撫她的長發,說:“那你睡會兒。” “嗯,我扛不住了,”陳兮睡眼惺忪,把包抱在胸前,后仰著腦袋,閉上眼說,“有事要叫我。” “知道了。” 坐在椅子上睡覺不踏實,陳兮迷迷糊糊瞇了一會兒眼,醒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具體時間,對面占著三張椅子的男人還維持著同一個睡姿,陳兮看向旁邊,方岳抱臂坐著,一直盯著icu的門,她的角度看不見方岳整雙眼,只能看到方岳眼尾泛著點紅血絲,下巴上有些細點點,陳兮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胡茬。 之前她灰心喪氣,迷茫不安,方岳還安慰她,其實她和方媽幾人都忽略了方岳的情緒,這段時間方岳跑東跑西,晚上向學校請了假,整宿整宿地陪護,按時叮囑方老板吃藥,記錄著方老板每一天的數據,他才是最辛苦的那一個。 只是他的情緒內斂慣了,就像在家人面前,他總是沉默寡言。 似乎只有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的情緒才會肆無忌憚,大張旗鼓。 方岳肩膀一重,側頭垂眸,陳兮靠著他肩膀,臉頰在肩膀上蹭了蹭,覺得太硬,她把自己的手墊了上去。 方岳笑了下:“醒了?” “嗯,睡不著了,你睡會兒?” “我不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