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向西行 第9節
方老板說:“是啊,她就比阿岳小了沒幾個月,也在念初三。” 方奶奶感慨:“這時間過得可真快,當年那么丁點的小家伙都已經上初三了。” 眾人落座開飯,方老板向他們形容了一番陳家現在的凄涼情景。 喪母,欠債,難以維持生計,陳大山要回老家,陳兮還想繼續這里的學業。 最后方老板說出自己的想法:“我想把兮兮接家里來,也就多添雙筷子的事。” 方奶奶慎重道:“這是件大事。” 方媽不太贊成:“這是不是有點過了?” 方茉握拳:“我們家是要變成福利院了嗎?!” “你們不知道,兮兮學習成績可好了。”方媽給方老板盛了一碗補氣血的湯,讓他先喝著,方老板舀著勺子說,“他們那出租房就巴掌點大,人站里頭都轉不開身,一樓又潮得很,墻灰都掉了大半,不過有半面墻都貼了兮兮的獎狀。就這環境,她還能年年考第一,她要是繼續保持下去,將來一定能考個好大學,但要是回了老家,未來可就說不定了。” 方茉依舊堅持自己的立場:“出租房環境這么差她都能有個好成績,老家再差能差到哪里去。她成績要真好,在哪兒都能發光。” “那是你不知道她老家什么樣,就那山溝溝里哪來的初中高中?她家也沒錢讓她繼續讀下去。” 方茉冷笑:“說到底不還是要錢嗎。” 方老板放下勺子,耐性跟方茉解釋陳家的具體情況。比如陳大山家親人都沒了,他們一家四口,只有一個健全人,打工被人欺負被人騙,一盤大白菜吃一天,小弟弟對世界一片茫然,陳兮努力掙扎卻樂觀開朗。 方家十二月初就已經開啟地暖,熱烘烘的屋子里,飯菜也涼得慢,方老板敘述帶著自己的情緒,沒人插嘴打斷他,大家連筷子都漸漸不動了。 等方岳準備再去添飯時,一抬眸,就感受到一股悲慘世界般的氣氛在餐桌蔓延。 方老板滿臉傷懷,方奶奶連臉上的褶子都寫著悲痛,方媽捂著嘴眼眶微紅。 方岳再看向方茉,很好,一直跳腳的方茉此刻淚眼盈盈。 方岳也不去添飯了,他深嘆口氣,放下筷子,打破這一詭秘的氣氛。 “爸,你們幾年沒有聯系,他們是通過什么方式讓你知道他們的境況?”方岳拋出第一個問題。 “哦,對了。”方老板一直忘提這事,“陳兮mama之前生病住院,她爸不是向人借了些錢嗎。” 陳爸認識一位同樣有聽力障礙的朋友,那位朋友寫了借條讓他簽,陳爸只會寫自己名字,又輕易信人,在借條上歪歪扭扭簽字按下手印,等討債人上門后才知道借條上的數額翻了幾番。 這筆錢肯定還不上,陳兮就帶著陳爸跑去了派出所,可是這種事很難處理。那天派出所里正好有位律師過來辦案子,陳兮耳尖聽到對方身份,就小大人似的向律師請教應該怎么做。 律師稀奇這孩子的伶俐,就幫了她一把,后來閑聊間就跟方老板說起這事。 老家新洛鎮才豆大點的地方,姓名、年齡,還有聾這個特征,方老板一聽就把人對上了號。 “就是你舅舅跟我提起,我才知道這回事的,所以我昨天才特意趕去了一趟。”方老板道。 方岳舅舅是律師,普本畢業,接的案子都是雞毛蒜皮的小案,他沒有什么大能力,但不談論物質,方岳舅舅是方家所有親戚中最有本事的一個人。 方岳又問:“他們實際欠人多少錢?” 方老板回答:“八千。” “八千?”方茉含著淚,聲音哽咽,“怎么才欠人八千就好像活不下去一樣?” 方茉還有著“何不食rou糜”的單純無知,幾個大人卻是受過窮的,一分錢能難倒英雄漢,一百塊也能逼死人。 方岳沒讓方茉把話題扯遠,他又問:“爸,這筆錢你是不是已經幫他們還了?” “是啊。” “所以他們現在債務已經清空。” “是啊。” “他們的生活是不是應該跟之前沒什么區別,還是一樣困難?” “是啊。” “他們之前那么難也活了下來。” “是啊。” “為什么以后同樣困難,他們卻認為沒法活下去?” “是……”方老板一噎。 方岳總結陳詞:“爸,家里拆遷之后,你們身邊總能冒出些慘狀百出的人。你們善良是好事,但善良需要底線。” 方老板終于回過神,他解釋道:“不是,我該講得再清楚一點。他們前幾年在咱們家廠里做事是攢下點積蓄的,后來咱們工廠倒閉,他們家這情況根本找不到穩定的工作,這幾年就靠著打零工賺的和以前的積蓄省吃儉用才熬下來的,現在積蓄早沒了,工作又找不到,家里還少了一個勞力。你老爸我又不是傻子,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方岳于是又問他:“那你記不記得有一年你買回一籃橘子的事?” “呃……”這事方老板還真記得。 那年方岳十一二歲,方老板和他在回家路上偶遇一位擺攤賣橘子的老爺爺。天寒地凍,老爺爺穿著破棉襖,方老板看他可憐,就買了一籃橘子。方岳勸說買太多吃不完,方老板說這些橘子一看就好,到時候分一半給方岳舅舅。 結果回到家里分橘子,才發現底下一半全是爛的。 所以方老板的這點眼力勁并不能看那么透。 方老板不想再被兒子打擊,他轉而找自己老娘做主,“媽,你同不同意把陳兮接來?” 方奶奶還沒開口,原先反對最猛的方茉搶先表決:“接啊,當然要把她接來,她家太可憐了,嗚嗚——” 坐她旁邊的方岳:“……” 方奶奶都有點急不可待:“馬上就把她接來,這孩子,我都不知道她這幾年怎么過的。” 方媽也點頭:“那就先接來吧,反正就多添雙筷子。” “我不同意。”餐桌上只有一道與他們不一致的冷漠聲音。 所有人目光都轉向方岳。 方奶奶是當家人,她正色道:“阿岳,陳兮跟以前那些人不一樣。現在家里只是多一個人,多出的那些開銷對我們家來說算不上什么,但對陳兮來說,她將來的人生可能就不一樣了。以后她是擺地攤還是當白領,可能全看這一次。” 方岳堅持:“你們以前給過他們工作,現在又幫他們擺平了欠債,已經足夠了。人生是她自己的,我們沒必要為她的人生負責。我還是那句話,善良要有底線,否則人性只會得寸進尺。” 方茉聽不下去了,她再一次握拳,憤怒斥責:“方岳你郎心似鐵!” “……” 那天全家除方岳外一致同意領陳兮來家,直到今天,在方家人看來,方岳仍在抗拒陳兮的到來。 陽臺上,方岳遙望那雙眼睛,以沉默作為回答。方奶奶語重心長說:“人都已經來家里了,以后就是要長久住下去的。你多跟她相處相處,就知道她是一個很好的孩子了。” 方岳想起那天“商討會”上他提起的買橘子一事,其實那件事還有后續。 一籃橘子,底下大半全是爛的,方岳認為應該回去找老爺爺退貨。方老板卻說算了,老人家不容易,也許對方有苦衷。 爛橘子沒有扔,那會兒他們家剛度過黑暗期迎來第二次拆遷,方奶奶摳門屬性升級,想著能不能救一救這些爛橘子。 當天下午方岳出門玩,在家附近另一處再次看見了老爺爺,才知道對方換了擺攤地點。方岳想了想,回家一趟,拿著那籃橘子走到了他的攤位前。 方岳說明退貨來意,老爺爺覺得這些橘子不是他的,好聲好氣問他是不是弄錯了。 方岳說沒有錯。 老爺爺雙手顫抖,嘴唇哆嗦,似乎是退讓了,吃下這個啞巴虧。他希望方岳好心,他再補償點橘子給他,錢能不能別退。 周圍人慢慢聚集,看到一個年邁衣衫襤褸,一個青春衣著光鮮,都勸方岳再拿點橘子就算了,反正也沒吃虧。有人從頭看到尾,正義凜然讓方岳別坑老人家。還有人說一籃橘子才多少錢,方岳這小孩穿得這么好,有錢人還這么斤斤計較。 當然也有人相信小孩不會撒這種謊,但跟這樣的騙子老人計較,最后肯定討不到好,還不如小事化了。 所有人的最后結論都是“算了”,可明明方岳只是提出了一個小小的合理訴求。 十一二歲的少年被圍在人群中,聯想到之前暗無天日的十個月,他清晰意識到一件事—— 弱者有諸多保護,連社會規則都可以為他們改變。當他對弱者行使自己的應有權利,這一刻,究竟誰才是弱者。 餃子已經包出一大半,方茉在那頭喊:“奶奶,現在開始煮嗎?” “你去燒點熱水。”方奶奶最后給方岳一個警告的眼神,讓他好好跟陳兮相處,然后她邊說邊往廚房去,“還剩多少餃子皮?” 方茉拿著水壺接自來水,說:“差不多一半。” “阿岳,你能都吃完嗎?行的話就全包了。”方奶奶在廚房里喊了一聲。 廚房拉門關著,開了集成灶,吸油煙聲音特別響,方岳從陽臺出來,沒有聽見這聲問。 餐桌只剩陳兮還在包餃子,陳兮替方奶奶問:“奶奶問你能不能把這些餃子都吃完。” “……嗯。”方岳回應。 陳兮一邊不停包著,一邊煞有介事得點點頭:“我也覺得行。” 她手上動作很快,包得餃子也像模像樣。 陳兮獨立性強,進入新環境后不管坐車還是步行,她隨時都在記路。 雖然她對廚房懂得不多,但她善于觀察,做事嚴謹,會盡她所能學習方家的習慣。 她行事有條理,也很懂分寸,買東西既不寒酸也不超額。 她學習確實優秀,講題也有耐性。 她不卑不亢,三兩下就能跟人相處融洽,連鼻孔朝天的劉一鳴也能老實聽她的話。 方奶奶問方岳是怎么看陳兮的。 倉廩不實但知禮節,衣食不足但知榮辱,陳兮討人喜歡,方家幾人都對她愛護有加。 連方岳都快要忘記他曾經說過的話。 方岳站在陽臺玻璃門內,這里與餐桌相距甚遠,他看著陳兮動作翻飛,馬尾辮垂落肩頭。 這個家里住著幾尊活菩薩,當家中的菩薩們都傾向于她的時候,方岳想,只有遠遠站著的旁觀者,才能清醒并且客觀。 第10章 初高中的開學日在二月十四日,這天是春節后的第一個周一。陳兮初三還剩最后一個學期,她作為荷川八中的省招生,這學期將直接去八中上學。 學渣方茉聽聞后驚呆了,“那你不就是跳過初三下、高一上,直接學高一下的課程了?我的天吶,兮兮你這么牛的嗎?我以后不讓奶奶幫我拜文殊菩薩了,我讓她直接拜你吧!” 陳兮當時正喝牛奶,嘴里含著的那一口剛進喉嚨,下一秒就嗆進了氣管。她鼻子酸脹,咳得眼淚都差點出來,但仍舊艱難提醒:“大……逆……不……道……” 方茉后知后覺,反應過來的瞬間感覺自己喉嚨都被扼住了。她瞪大眼睛看著自家奶奶拿著澆花噴壺從她們身邊經過,嘴里絮絮叨叨:“一個個的都不知道給那些花草澆點水,要我說這樓房還是不如鄉下,鄉下的那些多好養活,就樓房里的精貴……” 方茉和陳兮目送方奶奶去陽臺,萬幸她老人家沒聽見。方茉心有余悸拍拍胸脯:“我的狗命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