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向西行 第2節
“已經到家了,我跟蔣伯伯打過一個電話。” 之所以跟蔣伯伯打電話,是因為陳兮爸爸是聾人,不能聽不能說,也不識字,陳家沒買過手機,拋開錢的問題,買了也沒用。 陳爸是先天聾,陳媽是后天聾,兩人都家徒四壁,親緣淺薄,目不識丁,單純無知。他們生平做過最厲害的事是三件。 一是因為無知所以大膽,生下了聽力健全的陳兮。 二是十多年前跟隨同鄉蔣伯伯,離開窮苦的大山深處來到南方小鎮打工。 三是陳奶奶過世,七歲的留守兒童陳兮被他們帶出了大山。 陳兮也自此認識到了山外頭的五光十色,以及善名遠播的方老板。 陳爸陳媽來到新洛鎮打工的頭幾年,只能找到零碎的活維持生計。殘障人士找工作本來就比常人艱難,更別說他們無法與人溝通,找工作難度疊加滿級,后來碰到了大善人方老板,他們的生活才稍顯穩定,也有膽子將陳兮帶在身邊。 陳兮懂爸媽的手語,上學之外的時間大多就呆在方家的工廠里做陳爸陳媽的喉舌。 方老板的兒女都在省會上小學,工廠里就她一個小孩,方老板和方奶奶成天拿好吃的投喂她,逗她說話,稀罕的不行。 她人小沒人避諱,每天拿工友叔伯聊的八卦當故事聽,她知道了英俊帥氣的方老板是農村拆二代,拆一代是他媽,工廠和錢都在他媽手里,方老板的弟弟meimei很想謀朝篡位。 方家人耳根子軟,乍富后往外借錢不帶眨眼的。 方老板很招桃花,老板娘就是個人形監控,等等。 可惜她津津有味地聽了兩三年八卦后,方老板的工廠倒閉了,方家破產,準備賣房賣廠還債。 陳兮十歲之后沒再見過方家的人,再見到是半個月前,機緣巧合下方老板得知陳媽病逝,陳爸為給陳媽治病欠人一屁股債,方家之后他們再沒找到過安穩工作,新洛鎮待不下去了,陳爸準備回老家山里種地。 可陳兮還在這里讀初三,前途雖然未知但光明可期。 方大善人看到營養不良瘦瘦巴巴的陳兮后潸然淚下,他豪情萬丈地拍著胸脯說暫時由他家來照顧陳兮,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方大善人再次行善,事情敲定,陳爸是沒法獨自出遠門的,恰好同鄉蔣伯伯也要回老家,等不及陳兮這學期結束,幾天前陳爸就帶著陳兮五歲的弟弟返鄉了,陳兮跟方老板約好了今天來接她。 方老板早就舉家搬到了省會荷川市,荷川離新洛鎮不遠,一個半小時車程就到了。 大小兩個都很能聊,半道上方老板給陳兮打包了一份三層牛rou漢堡和橙汁,到家的時候方老板聊得意猶未盡,陳兮頂著鼓囊囊的小肚皮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 “家里一個jiejie,一個哥哥,jiejie比你大一歲,念高一了,哥哥比你大幾個月,也是初三。”方老板在電梯里介紹。 他家房子是兩梯四戶復式結構,當初來荷川買房時,他們考慮過買別墅。 但方老板兄妹三人,明目張膽的厚此薄彼最為致命。當家人方奶奶深思熟慮,她的拆遷款雖然是大風刮來的,但也怕被大風再刮走,老農民艱苦樸素才是正道,于是她大手一揮,還是一人一套樓房省事。 電梯門剛打開,就聽“砰”一聲巨響,陳兮本來就很少坐電梯,還以為電梯要墜,心臟跟著蹦了一下。 緊接著她就聽見有女孩兒怒吼:“方岳,媽生條狗都比生你強,你就不是個東西,你那么想跟那賤人過你就給我滾出去!” 方老板嚷嚷“怎么了怎么了”,著急忙慌奔出電梯。陳兮小短腿跟著,就見一女孩兒沖出入戶門,涕淚橫流聲嘶力竭:“你們都給我滾——” 吼著讓別人滾,結果她自己滾了。撥開擋道的方老板,女孩兒連電梯都不坐,奔著樓梯就沖。 方老板來不及多說,指著敞開的入戶門交代陳兮:“你先進屋里,我待會兒就回!”邊說邊追上去,父女倆的大嗓門在樓梯間里比劃出了刀光劍影。 陳兮遲疑半刻,還是聽話地走進了晃蕩的大門,直到這會兒她才看到女孩兒口中的“方岳”。 客廳燈火通明,貴氣的明黃色調裝修讓屋子亮度提升到了極致,華麗的水晶燈下站著一個高挑清瘦的少年。 屋中打著地暖,少年穿著單薄的淺色長袖t恤和長褲,t恤似乎被人撕扯過,領口垂得有點大,露出了一側寬直的肩膀和明晰的鎖骨。他額前碎發遮到一點眉尾,清俊臉龐上,一雙杏眼淡漠地注視著陳兮的方向。 陳兮愣了愣,一時失語。她余光注意到方岳垂在腿側的手上似乎有一抹紅,定睛望去,陳兮看清對方左手手背果然有道長至虎口位置的紅痕,紅痕在往外滲血,方岳的腳邊竟然有一堆碎瓷片。 陳兮上前,剛想開口說“你手受傷了”,順便自我介紹一下,結果她才走兩步,就見方岳盯著她道:“別過來!” 不是公鴨嗓,他的聲音磁性干凈。 原來他并不像神情看起來那樣淡漠,他語氣中的慍怒不加掩飾,不知是不是錯覺,陳兮甚至聽出幾分針對她的嫌惡。 她初來乍到,也沒得罪人吧? 陳兮定住不動。 方岳無視闖入的陌生人,自顧自走到茶幾邊,彎腰拎起只垃圾桶,回到原來位置,他半跪下去將瓷片一塊塊撿了,速度不緊不慢,他全程低垂著頭,瓷片清脆的碰撞聲是偌大空間里唯一的聲響。 撿完瓷片,方岳就近去廚房沖洗了一下雙手,回到客廳后,他又從電視機旁的立柜抽屜里翻出一只醫藥箱,自己給左手傷口涂了碘伏,纏好紗布,他低頭咬住一頭,完成打結,又慢條斯理將用過的東西整理好,把醫藥箱放回原位。 方岳在上樓前終于側目看向陳兮,慍怒似乎已經在清掃和療傷的過程中自我平息,但還有少許殘留。他開口提醒:“以后離我遠點。” 情緒起伏聽起來不大,但陳兮現在確定方岳對她的嫌惡不是她的錯覺,她嘴巴比腦袋快,脫口而出:“多遠算遠點?” 方岳上樓的身形頓住,慢慢側身,正眼看她。 說都說了,陳兮眨眨眼,索性虛心求教:“有具體范圍嗎?” 話語中的故意成分同他的嫌惡一樣不加掩飾。 方岳正經打量她,也正經給出回答:“現在的距離。” 從樓梯口到陳兮所在的位置,陳兮預估有十米,她點點頭:“好嘞!” 方岳:“……” 客廳頂上中空設計,二樓看樓下一覽無余,方岳走到二樓,在玻璃護欄邊往樓下看,陳兮沒在原地站著,她東張西望一番,后退到了更遠的大門口。 大門一直沒關,她背著書包,靠在了門外。方岳靜立幾秒,才插兜走回自己臥室。 樓梯間里沒有聲音傳出,陳兮不知道方老板去了哪里,多久才回,她貼門口站著,能蹭到屋里的暖氣,一點都不冷。 但她不知道暖氣這樣流失會費多少錢,蹭了一會兒,她把大門輕輕碰上,沒關實,只是蹭不到暖氣了,陳兮把雙手縮進袖子里。 棉服袖子已經起絮,她百無聊賴地扒拉絮線玩兒,站久了費腿,她又蹲了一會兒。 就這樣蹲蹲站站,陳兮估摸過了快一個小時,終于把方老板等了回來。 方老板是獨自回來的,方茉義憤填膺地差點就要徒手弒父,方老板不敢兇女兒,又總覺得自己脖子涼颼颼的,方茉叫嚷著要跟她媽過,她媽現在住在方茉舅家,方老板只能硬著頭皮開車將方茉送過去。 方舅舅不在家,方舅媽下樓接人的時候對著方老板一頓陰陽怪氣,方老板沒底氣回嘴,直到方舅媽陰得太上頭,口不擇言了一句:“方岳也真不是個東西,好好的孩子就是被你給教壞了,現在跟你一個德性,他這么對他媽,小心天打雷劈!” 方老板聽訓到這里就不樂意了,正要梗脖子,方茉先他一步護短:“舅媽!” 方舅媽道:“我說他還說錯了?你個小沒良心的,不是你這幾天一直呼天搶地罵阿岳?” “我罵歸我罵,你怎么能這么咒他!” “合著我是個外人,沒資格跟你同仇敵愾是吧?” “我不是這意思……” 舅甥倆不搭理方老板,邊說著話邊回單元樓,方茉要弒父弒弟的憤慨也被舅媽三言兩語轉移開來。 方舅媽最后回頭給了方老板一個看廢物一樣的眼神,方老板訕訕,回來的一路上總覺得脖子抬不起來。 這會兒見到陳兮站在家門口,方老板打起精神快步過去:“你怎么站外頭,不是讓你進屋等嗎?” 陳兮說:“我剛想要不要去找一下您。” 方老板松口氣,還以為是兒子把陳兮趕了出來,他想方岳不至于這么無禮,原來是陳兮等著急了。 “我把方茉送她舅舅家去了,剛才你見到的那個就是你方茉jiejie。”方老板推門帶陳兮進屋,沒掃見方岳,他問,“你方岳哥哥呢?” 陳兮說:“他之前上樓去了。” 聽她語氣完全不陌生,方老板以為兩個小孩兒已經認識,被打擊的灰頭土臉的心情這才好一點。 家里恰好五間臥室,樓下兩間住方老板夫妻和方奶奶,樓上帶獨衛的主臥是方茉的。剩下兩間臥室其實算一套,開發商設計的初衷是長輩房和寶寶房連在一起,方便長輩照顧孩子,兩間臥室有相通的一道門,共用的衛生間在臥室外面。 寶寶房后來被用作客房,家里有親戚朋友過夜就住這兒,隔壁方岳是男孩子,也不怕不方便。 現在寶寶房收拾出來給陳兮住,方老板說房間有點小。但陳兮感覺這間臥室跟新洛鎮的出租屋面積差不多,出租屋住四個人,這間臥室只住她一個。 方老板指著書桌邊上那道小門,壓低聲音說:“你方岳哥就住那兒。” 陳兮也學著壓低聲音:“隔音不好嗎?” 方老板就喜歡陳兮這種又乖巧又精怪的勁兒,樂道:“是啊是啊,隔音太好的話寶寶晚上哭鬧都聽不到。”直接幫造房子的開發商找了個借口。 陳兮明天要早起,方老板沒跟她說太多,介紹完衛生間,叮囑她早點睡后就下樓了。 陳兮抓緊時間簡單洗漱一通,重回臥室,她坐在床上環顧四周,沒有半點困意。發了會兒呆,她翻出書包里的周記本例行記錄。 夜深人靜,臺燈下,起初只有她筆尖落在紙上的細微聲響,后來她似乎聽到“嗒”的一下,是什么東西擱在桌上的聲音。陳兮看向書桌前的這堵墻,墻的另一邊也是張書桌嗎?陳兮又看向那道小門,門縫底下滲出亮堂堂的光。 陳兮靜靜將周記寫完,收筆的同時,門縫底下的光也消失了。 已經完成的周記開頭有膠帶紙粘過的痕跡,有兩個字被撕去,又填上了新鮮的筆畫—— “2011年的第一天,挺安寧的。” 第3章 陳兮不認床,這一晚她睡眠質量不錯,生物鐘五點鬧醒她,房子里靜悄悄,方老板和方岳應該不會這么早起,她爬起來翻了一會兒書,六點半左右的時候聽見地板上走路的聲響。 是方岳,出臥室去了衛生間,接著下樓。 陳兮看向窗外,冬日的六點半,天色還是黑的。她繼續看書,七點左右才走出臥室。 樓下不見方岳,方老板打著哈欠,頂著雞窩頭讓陳兮吃早餐。餐桌上一堆打包盒,熱氣騰騰香味四溢。陳兮不拘謹,吃飽才算完,她放下筷子的時候方老板才走出洗手間,人又變成了一副富貴帥叔叔樣。 方岳八點從外面回來,家中無人,餐桌上有幾樣沒拆封的早點,已經沒什么溫度,他沖完澡下來,將這些早點放微波爐里加熱,東西還沒吃一半,潘大洲抱著籃球找來了。 潘大洲蹭著腳下的球鞋,厚鏡片底下一雙充滿智慧的小眼睛滴溜溜四顧,小聲問方岳:“你家新來的那個聾啞人呢?” 方岳開完門往回走,說:“不用這么小心,聾啞人聽不見。” 潘大洲一想哎對呀,他迅速變回正常音量:“人呢人呢,長什么樣啊?” 前段時間潘大洲來方岳家拿習題冊,聽到方家長輩說要領一個小姑娘回來養,具體內容沒聽清,大概就是小姑娘可憐,全家都是聾啞人。 潘大洲知道方老板會在元旦當天去領人,昨天元旦他好奇地抓耳撓腮,熬到今天終于能過來一探究竟。 方岳并沒有提醒他那個“聾啞人”既不聾也不啞,只道:“人不在。” “一大早的就不在?” 潘大洲脫好鞋進來,方岳下巴指了下桌上的食物讓他吃。潘大洲是吃飽了過來的,但肚子擠擠還有空間,他順手抓了一只小籠包塞嘴里,口齒不清地問:“那她長什么樣,你昨天見到了嗎?” 見到了,但方岳并沒有描述對方長相的興致,潘大洲卻不依不饒,方岳見他不達目的不罷休,皺著眉讓他晚點自己過來看。 潘大洲勉強作罷,突然發現方岳左手纏著紗布,“咦,你手怎么回事,弄傷了?”他問。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