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江泫的身體微微一僵。 入門選試那日, 他曾在天階底下瞥見過夔聽的本體。其身巨大,似鹿似馬, 生細長尾,渾身上下長滿黑羽。獸頭高昂, 頂一只鮮血淋漓的巨眼、一張吞噬萬物的血盆大口。 天陵的臉, 現在已經長得與夔聽差不多了。再過幾日, 就會長出黑羽……意思是, 天陵最后會變成那副鬼樣子馬嗎? 他張了張嘴,徒勞道:“有沒有什么……” 長堯道:“無。” 他把江泫的反應盡收眼底,視線微微一垂,步履沉緩, 邁出了書閣。今日沒有陽光,天幕蒙著一層深灰的陰翳,檐下人舉目遙遙一望,銀白的長發散在身后, 像一道默然無情的流冰。 他背對著江泫, 波瀾不驚的聲音被秋風一卷,慢慢滑過江泫的耳廓。 “沒有辦法。我在山間久經歲月,見過許多。若天業草救不回鎖, 便無可轉圜了。” 江泫默然片刻。他想問問,最后天陵的結局會是如何, 卻總也張不開口。 長堯在檐下站了一會兒,又道:“你還記不記得,離宗尋天陵之前,我對你說過的話?” 這個問題來得十分突兀,江泫在亂糟糟的腦海里翻找了好一會兒,卻仍然沒有找到問題的答案。不消片刻,長堯側過身,看清他的神情,也知曉他沒有想起來,輕輕嘆了口氣。 “罷了。”他道,“回凈玄峰吧。” 江泫遲疑道:“……回凈玄峰?” 檐下人的眉頭微微皺緊。這次第一次,江泫在這位八方不動、神似天地忘情人的上清宗宗主臉上,看到這樣明顯的不悅。 長堯冷聲道:“不回凈玄峰休息,你想去哪?” 江泫道:“我想去山腳。” 長堯的眉尖一抽,道:“若你身體狀況尚佳,我也許會答應。如今這樣的情況,還是不要下去添亂為好。” 添亂。 他這個詞用得很重,似乎絲毫沒考慮到江泫的自尊心。然而他說的也是事實,以江泫現在這個身體狀況,若要再下山腳,指不定會出什么問題。而他問這句話,其實只是不能忍受危難當前自己什么都不做而已,長堯的話卻如同當頭揮來一棒,把江泫渾渾噩噩的腦子打得清醒了些。 他垂下頭,低聲道:“……是。我知道了。” 出了門,江泫看見被掃成堆的落葉,與立在一邊的掃帚。方子澄許是回去拿裝落葉的竹箕去了,并沒有見到蹤影,江泫獨自一人出了時隱峰,慢慢向凈玄峰走。 走到一半,他又折返回去,去浮云峰的藥房之中拿了不少丹藥,這才回到雪峰之上。不用想也知道,凈玄峰肯定空了。 浮梅殿外的紅梅開得很好,整個凈玄峰里靜悄悄的,耳邊只有細風卷雪時的微小聲響。雪不大也不小,路面濕滑,好在他已經走慣了,這點障礙并不妨事。因為沒有賞雪賞梅的心情,進了浮梅殿以后,江泫直奔自己的寢居而去。 誰知走到檐下時,他被余光里一點異樣吸引了目光。 他寢居的窗戶外頭,栽著一棵紅梅樹。年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樹干需一高大成年男子單臂環繞,勉強能夠抱住。 樹上的梅花同浮梅殿中的其余梅花沒什么區別,一樣的艷艷似火,一樣的傲雪欺霜、常開不敗。然而現在這棵梅樹的樹枝上頭,已經掛上了許多花箋,每一枚花箋上都系著一只小小的金鈴,風一吹便叮當作響,甚是悅耳。 江泫停住腳步。片刻后,他調轉方向,又慢慢地走進雪里,走到那棵梅樹底下,忍著扯動傷口的疼痛,抬手解開絲線,取下來一枚。 花箋上寫著一行字,字跡歪歪扭扭,像是沒個正形、拈著筆胡寫一通出來的。紙箋浸潤雪氣,微微濕潤,上頭的墨跡卻已經干了,似乎懸掛了很久。 落筆之人寫道:玉危師兄又不在峰里,去主山做教習弟子去了。好無聊啊。 江泫的目光微微一動。 是孟林寫的。 讀完以后,他將這枚花箋掛了回去,指尖拂過晃動的紙面,又挑了一枚取下來。 這一片上寫道:我的小師弟哪兒去了?我的小師弟哪兒去了?我的小師弟哪兒去了?天天在外頭野,都不知道帶點東西回來看看師兄。 下一枚。 江泫將紙面上的落雪拂開,見上面寫道:凈玄峰上的梅花根本開不完,拿來做梅花餅。嗯?說起來世上有梅花餅這種東西嗎? 又一連看了許多枚。有寫了他許多奇思妙想的,有告知梅花餅歷經多次失敗終于成功的,還有最開始掛上去、已經變得皺皺巴巴的那一枚。 “前日里聽毓竹峰的好朋友說,如果實在閑得無聊,可以試試掛花箋。在上面隨便寫點什么也行,掛空白的也行。掛著還挺好看的,不知道師尊會不會喜歡。” 在這枚花箋的背后,他看見一行字跡清雋的批注:“花箋是好看的。只是能不能把鈴鐺卸了呢?風大的時候,真的很聒噪。岑玉危留。” 其中,“把鈴鐺卸了”和“聒噪”兩句,被孟林拿毛筆劃掉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江泫才發現許多花箋紙的背后,岑玉危都有留言。他在樹下站著,一枚一枚翻看了很久。將最后一枚花箋重新掛上去以后,江泫在樹下呆立片刻,感覺連日空空如也的心泛起一點酸苦之感。 回寢居以后,他將從浮云峰藥房之中拿出來的丹藥瓶擺好,扒開瓶塞,每瓶中倒出幾粒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