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因為在陰暗的山洞里睡得太久,一曬太陽,渾身就會長出密密麻麻的紅疹,又疼又癢,仿佛有無數的小蟲啃食皮膚一般。 他只敢在夜中行走,白天就找一個沒人角落藏起來,餓了就撿別人吃剩的飯菜、吃還沒爛掉的菜皮,渾身臟兮兮沒個人樣,像一只被世界丟棄的老鼠。 花了很長的時間,他終于找到了元兇。報仇的結果并不順利,以他一人之力對抗整個淵谷,無異于螳臂當車。但在找到仇人的那天,他就已經什么都不在乎了,覺得能殺一個是一個,自己死了也無所謂??伤I得面黃肌瘦,渾身皮包骨頭一折就斷,哪能翻起什么風浪? 淵谷的那位少谷主從始至終一直坐在寶座之上,單手支著頭,興致盎然地看著他鬧騰。直到他被按住了、再也動不了了,對方才整了整袖子,慢悠悠地從高座上下來,蹲在他面前微微一笑。 元燁抬起手,立刻有下屬會意,為他遞上來一截黑紗。那截黑紗被蓋到了烏序臉上,透過黑紗,他看見里頭不斷掙動的人影。 他慢慢睜大了眼睛,淚水漫過鼻梁,打濕了地面。 “認得出來這些都是誰嗎?” 自然認得出來。 里頭裝著的,都是他族人的元神。 失去了□□,元神仍然不得安息,被關在這截黑紗里頭,永世不得輪回,個個都在痛苦地掙扎,慘狀無法言喻。烏序睜大眼睛看了很久,隱隱預料到,從今以后自己將要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他曾經以為,自己為了拿回族人的元神,什么都能做。 淵谷叫他殺人,他便去殺人,就算是無罪的普通人跪在他面前哀聲乞求,他也一樣要下 手。教眾說他無惡不作、心狠手辣,是少谷主最好的一條狗,他從來不反駁。后來元燁讓他去上清宗,他也去了。 那是烏序此生做過最后悔的一個決定。如果能再重來一次,他是一定不會答應的。 五年。只有五年。讓他的心生銹,就只需要五年。五年之后的現在,他已經沒法再對宿淮雙下手了,只能向現在一樣跪倒在地,痛哭自己的無能與避無可避的煎熬。 正因為是朋友,所以才更難以啟齒。 宿淮雙要他將苦衷告訴他。告訴他什么呢? 告訴他自己原本進入上清宗就目的不純,為了監視他,為了有一天將他帶回淵谷。為了計劃的順利執行,甚至盤算著傷害江泫,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族人。為救親人是真,作惡多端、心懷不軌也是真。顧及同門之誼不假,今夜出現在此也不假??嘀灾允强嘀?,正是因為苦不堪言。若將苦衷擺于受害者之前,豈非找托辭摘清不利關系、為茍活一命舍掉良心? 因此,他什么也不說,只伸出尚且完好的左手,推了推宿淮雙的腳踝,讓他趕緊走。 只是一切都遲了。烏序背后不遠處,傳來一道不慌不忙的鼓掌聲。聽見這聲音的瞬間,烏序的心涼得徹徹底底。 宿淮雙凝眉,舉目遠望,看見了一邊拍手驚嘆,一邊慢慢踱步靠近的元燁。衣擺上的金竹紋被月光映照,浮出淺淺金光。那頂熟悉的黑紗斗笠被他夾在臂彎,飄紗死板,不復靈動。 “好好好?!彼麖澲劬πΦ溃拔覀兊暮冒⑿蛘媸乔檎x深重。宿兄,你說是不是?” 烏序渾身僵硬,艱難地轉過頭去。他看見元燁拿起斗笠,慢吞吞地將斗笠上的黑紗拆下來,一邊拆一邊笑盈盈地道:“你也真是的,這么直白地問別人苦衷,叫他怎么好意思說呢?” 烏序囁嚅道:“不……別……” 元燁道:“宿兄的眼睛也異于常人,一定能看清楚這里頭有什么吧?嗯嗯,裝的都是巫。不過不是活人,是元神。他使盡千方百計,就是為了把他族人的元神拿回去,為此不惜陽奉陰違,在海陵建了一座秘境,想悄悄把這些人的元神換出來。” 說到這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忍俊不禁道:“哈哈……結果,哈哈哈……結果你們的好師尊,揮揮手就把那座幻境打散了……哈哈哈哈……他苦心籌謀了那么多年,費了無數心血,為了搜羅那么些人帶回來養,偌大九洲都快走了個遍,到頭來竟然是這么個下場。你說,讓不讓人惋惜?” 宿淮雙愣在原地,完全說不出話了。他怎么也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原因。 一番話說完,斗笠上黑紗已經被完整地拆了下來。仿佛預料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衣姬在他手中瘋狂地掙動起來,發出一陣慘烈的尖嚎。 元燁笑道:“你不是經常覺得,族人是我拴在你脖子上的繩子嗎?” 烏序已經快瘋了,顧不得血流不止的手,在地上跪行幾步,六神無主道:“不行……少谷主別……我知道錯了……” 衣姬尖叫道:“烏序??!你別求他?。?!我——” 它的求饒聲戛然而止。隨著它熄滅的慘叫聲一通到來的,是送生殺氣凜然的劍鋒。宿淮雙已經夠快了,奈何元燁停住腳步的距離實在太安全,捏碎小小一個容器又只需要短短一瞬,宿淮雙的劍鋒剛至,衣姬就已經化作一陣黑煙徹底消散。 伴隨它一起碎掉的,還有盛裝在它身體里的數名巫的元神。 他們是無端枉死,久留于世,又被囚禁起來不得自由,早已失去理智、怨氣滔天。此時被元燁捏碎,體內的怨氣一下爆發,化作漫天沖撞的黑氣,霎時間如颶風過境。不知何時月色隱去,天空之中聚起翻涌不止的烏云,一道炸雷倏地炸響在耳邊,雷光映照烏序匍匐在地面的身影,他深深地、深深地彎下腰去,抱著頭,發出一聲萬分慘烈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