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江泫似乎這才想起來,抬手從桌上召來一面鏡子。兩人現在對坐,沒有放鏡子的地方,江泫便將它抱在手中,憑著感覺向宿淮雙所在的方向轉了轉。 道:“如何?” 宿淮雙悄無聲息地挪了挪位置,歪著身體肅然道:“很好。”緊接著,他提起朱筆,對準了自己的眉心,筆尖點上額頭,向下劃了一筆。 剛開了個頭,他就知道要完。用劍劃開妖獸身體的時候,宿淮雙的手從來不抖,刀口要多直有多直。做這種事的時候,剛開了個頭就抖得沒邊,越有心控制,就越歪。 一筆從頭拉到尾,宿淮雙放下手,在銅鏡里頭看見自己眉心歪歪扭扭的那條線,陷入了詭異的、漫長的沉默。 江泫道:“畫完了?” 宿淮雙道:“…………是。” “好。”江泫道,“將筆放回去吧。” 宿淮雙依言將兩樣工具放回原位。江泫沒察覺到什么異常,一事了結,便開始進入下一個正題。對于他去城主府地下時發生的事情,他還有些不明之處。 “可曾看到傷你之人的相貌?” 江泫的語氣平淡,那鏡子臥在他膝上,燭光被銅鏡一折、漫上側臉時,顏色淡了不少,將他本就白皙的面容襯出不近人情的冷淡。比起方才為宿淮雙舉鏡子的師尊失了隨性,更像那位冷面殺神伏宵君,即使遮起眼睛、看不見眼神,言語間也依然透著讓人天生發怵的簡潔冷漠。 宿淮雙感覺到隱約的不習慣,而后卻又順從地垂下眼簾,道:“看見了。戴著黑紗斗笠,二十余歲。” “為何受傷?” “夔聽藏在他體內,伺機掠出。”此時他已沒有初次見到夔聽時的恐慌,回想起記憶中那只血淋淋的眼睛,余留的只剩厭恨。 這厭恨從他心中蓬發,一路爬到他的面上。少年的面容一半浸在燭火中,一半隱在黑暗里,瞳下是叫人遍體生寒的詭譎黑沉。 “我是夔聽在找的容器,聽那斗笠人所說,已經找了很多年。” 江泫心道:果然如此。 宿淮雙的眼睛似乎與夔聽有特殊的連結,這連結是好是壞尚未可知,就現下來看,對宿淮雙來說顯然是不好的。它使他更容易受到夔聽的神魂影響,輕微舉動便會被放大到幾乎震碎元神的地步——風杳之所以被挖去眼睛,是否也是因為這種連結的緣故? 取走風杳眼睛的人與淵谷有沒有聯系還不明朗,需要以后在尋機探查。然而此前自己猜測的“容器”始終是大差不離的——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身體,想要找一具新的、好用的身體,此舉對于妖獸來說不足為奇。 若以這個為前提,長堯當年親自下山將宿淮雙撿回來的動機便明朗了。 將他撿回來,出于保護的好意將他帶入凈玄峰,一切冥冥之間與系統的意思不謀而合,似乎他這一世,本來就該這樣保護這個孩子的。 江泫道:“無需害怕。” 原本是他認為極有必要的寬慰,卻不想對面傳來的是少年堅硬如鐵、毫不動搖的聲音:“弟子不怕。” 他微微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己的弟子并非什么怯懦之輩。他是一只尖牙利利的幼獸,風氏的苛待打磨了他的尖牙與利爪,雖然現在尚且稚嫩,暗中觀察、伺機撲殺之時,也已能取人性命了。 他松了松眉尖。 短暫的交談理清了事情的頭尾,不知為何,江泫此時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自己應該去蒼梧山下看看。 宿淮雙離開后不久,八仙椅上白影一消,下一刻江泫便已經站在了蒼梧山下。 他曾來過一次,原本這次再來應當是駕輕就熟的,哪知命運多舛,冷不丁變成了盲人,只好放出靈識漫過山下的數道禁制,一道一道謹慎地探過去,在不觸動禁制的前提下,忍著尖銳的疼痛生生探出了一條通往巨坑的路。 坑下是巨大的陣法,頂上被鑿出一條長長的走廊,石壁上懸著昏黃的壁燈,被毫無規律分布的洞口中吹出來的冷風拂得搖曳不止,卻一盞未熄,不負長明的美名。 江泫從某個石洞出來,剛要靠近那條走廊,又立刻將腳收了回去。他警惕地靠上粗糲的墻面,將靈識收回來,屏息不語。 這里還有其他人。 在這陰森的地下,活人的氣息格外明顯。江泫屏息的同時不忘收斂好自己的氣息,將大半注意力分到坑底,聽見下頭傳來的、不算微弱的回音: “你太貪心了,夔聽。” 這聲音低磁悅耳,氣息極穩,吐字時如瀚海與山岳之間回蕩的悠悠之聲。沉而不肅,透著遍觀歲月的波瀾不驚,如磐巖一般千年不易。 只聽了一句,江泫抵著石壁的掌心便微微扣緊了。 ……底下的人,是長堯。 * 元燁重新活了一遭,桀驁恣睢的本性絲毫不改。 他被屬下從馬車上迎下來,好整以暇地踩著人背做的杌凳下車,抬眼打量了一下這座別院。 相當講究,相當奢華。就連拿來鋪外墻頂的,都是粲然生輝的琉璃瓦。園內可見飛檐高掛、迎風燈籠,香氣盈盈,墻頭探出一枝輕粉海棠,垂在朱紅的墻面,顯得純然無害。正門處立著兩尊面貌猙獰的石獅像,沿石階而上,寶榻高門巍峨,門釘在白晝下射出熠熠銅光,厚重堅實,肅然不侵。 門前佇立幾位白衣人,似乎在此等候已久,為首之人正是曾經上門催貨的江周。他身后站著的也是江氏的人,即使看見一身奇怪打扮、戴著奇怪斗笠的元燁,也不曾多分去半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