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論起離心離性,單看面相,伏宵和長堯并列第一。沒人能想象到長堯宗主有道侶的樣子,同樣也沒人能想象到,伏宵會對誰軟下聲色、輕言細語。前者與神祗無異,后者則是單純因為一個傳聞—— 傳聞伏宵君不喜女子,也不好男色,最喜歡的,只有他那柄本命劍。人都不近,如何近心! 宿淮雙也是聽過這個傳聞的。也就是同時,他驀地意識到,傳聞中不近人情的伏宵君,正和他躺在一張榻上,語氣無比正常地勸他平日里主動一些。 似乎覺得還不夠,江泫又補了一句:“可有心怡的類型?” 宿淮雙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注意力不自覺被他牽著走。然而想了一會兒,少年腦海中閃過一張面容。 如同一道驚雷隔空劈中頭頂,宿淮雙整個頭皮都炸開了。他迅速將那張面容從腦海中抹掉,伸出一只手,探了探瞬間紅透了的臉頰和耳朵,又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心跳地極快、極重,連忙翻過身蜷起身體離江泫遠了些,生怕這如鼓的動靜傳到江泫耳朵里。 “我、弟子……弟子無暇思考這些。”他背對著江泫,聲音聽起來頗為狼狽,“師尊請不要再問了。” 啊,越界了。 江泫想。 好像當師尊的去八卦人家的私事是不太好……不過他說他無暇考慮,想必是因為大仇尚未得報,不愿讓自己放松。 少年身負血海深仇,那段古怪的記憶在他腦海中,一定被反復回憶了很多遍。父親倒在院前的身體、被挖走雙眼的母親…… 想到這里的時候,江泫的思維突然微微一頓。 眼睛,是個信號,是一條線索。宿淮雙父親的眼睛還在,說明行兇之人并無取人眼睛的癖好,只是因為風氏圣女的眼睛別有用處。 究竟是誰,在風杳離開風氏數年以后,又特意找到她的位置了結她的性命、取走她的眼睛? 他兀自陷入沉思,忘了接話。宿淮雙背對著他,只聽見一片冷冷清清的空氣,心稍微向下沉了一沉。他原本還來不及細想方才閃現在腦海中的江泫的臉,此刻被丟進突兀的沉默之中,對方的面容在心中反而越來越清晰。 師尊長得很好看,神情卻總是冷淡。偶爾對著自己的時候,他會軟下眉眼,輕言細語地說話。他殿中一貫會燃各式的冷香,襟懷與袖角發間總是涌動清冷的暗香,被夔聽震散元神、意識模糊的時候,這些都成了拉住他理智的一根細細的弦。 師尊的手很白、很纖瘦,體溫偏低,握在手中時,像握著一塊質地上乘的冷玉。明明不喜人近身,自己碰他的時候,他卻并不會生氣;如今因為他暫時丟了視力,尋不著路的時候,自己若對他探手,他便垂眼伸來。 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在宿淮雙心中橫沖直撞,絞絞纏纏,最終變成了坐在池邊時渾身濕透、透出罕見狼狽的江泫。那時,他并不只是想碰一碰江泫的眼睛,而是想捧住他的臉,將面上的水痕擦拭干凈。 想了個開頭,便想起結尾,仿佛江泫此刻便在身后輕斥自己是個逆徒一般,心悸心慌,頭暈目眩得找不著北。如今回想起來,竟不知自己被喝止,該是慶幸還是失落。 只覺得熱。 這熱意來得后知后覺,宿淮雙意識到的時候,竟仿佛伸出焚身的火爐中一般。這大概是他入凈玄峰后頭一次感覺到熱,然而是因為心緒不穩、褻瀆師長,罪不容赦。 少年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道了句“抱歉”,如同有火舌在背后追一樣,慌慌張張從床尾繞下去,連靴子都沒穿,就赤足跑出門了。 江泫為這突然的變故大驚失色,始終想不明白怎么自己一會兒沒回話,弟子著了魔一樣往外跑。聽那動靜跑到門口消失不見,也跟著起身,只是眼前一片漆黑,連條路都找不著。 ……該死的夔聽! 江泫咬牙切齒地在心中狠狠地記了一筆,再次發誓以后一定將它的骨灰揚得渣都不剩,摸黑穿上靴子,隨手扯來一件不知是誰的外袍往身上一披,探出靈識向外走。 果然很疼,但是能忍,只是小心不可讓宿淮雙看見。 知曉一只眼睛便已足夠,有缺損的靈識就不必讓他看見了。 縱有缺損,江泫的靈識仍浩如廣海。他的靈識瞬息之間覆蓋整個遏月府,探過其中一草一木,在冷湖之中找到了宿淮雙的身影。 他微微一愣,收了靈識,循著記憶中的路向冷湖那邊走。沒了靈識,他走得很慢,到了冷湖邊,腳踩上堅硬的石板,果然聽見潺潺水聲。 宿淮雙泡在湖水里,極寒將一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驅散得干干凈凈,總算冷靜了許多。冷靜過后便是幾乎封凍骨髓的寒冷,少年靠著石壁,卻沒有要上岸的意思,眼神沉沉地盯著被雪光隱隱映亮的水面,片刻后,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大逆不道! 他在心中怒罵自己一句。 這一巴掌剛剛抽完,江泫后腳便到。他慢慢靠近池邊,肩上搭著宿淮雙玄黑色的外袍,為了不讓它被風吹掉,伸出一只手虛虛攏住,向泉中道:“淮雙?” 水中冒出來一個濕淋淋的少年,望著追出來的江泫,神色頗為驚愕。他單手勾開黏在側臉上濕漉漉的頭發,道:“師尊止步!” 再往前就要掉進水里了—— 險之又險,江泫在聽見他聲音的那一瞬就立刻停住了腳步。他感受到面前潮濕的水氣,無可奈何地向后退開一步,在池邊蹲下來道:“這是在鬧什么?快些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