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從來的路上到現在,他有很多次想哭,卻都忍住了。 他命大,在病情危重之前,云婆婆就已經到了鎮上。雨天路滑,老人穿著薄薄的衣服,一家一家地叩醫館的門詢問。她帶的錢不多,醫館不肯診治,兜兜轉轉大半天,才終于找到一家愿意開門救治的,付了身上大半的銀錢,讓大夫為他處理了身上的燒傷、又抓了幾服退燒的藥。 大夫有仁心,讓他們住到宿淮雙傷愈以后才走。只是雖然傷口愈合,身上卻留下了大片難看的傷疤,即使是夏天,宿淮雙也不敢著短衣,總是下意識地將手臂遮起來。 出入別州需要通行令,他們一路顛沛漂泊,云娘帶著他一路乞討做工,為他換來每日的吃食。 吃食總是不夠的,因此他從小就細骨伶仃。婆婆疼愛他,乞來的吃食總是給他大半,宿淮雙手中握著又薄又硬的餅,又掰下來一半遞給了老仆。 從阜南到玉城,距離不短,兩地交惡、車馬不通,若想到玉川一帶,只能自行前往。他們已經走了很久,沿途的風霜苦勞將老人身上的最后一絲生氣吸食殆盡,寒霜烈日在她臉上刻下深深的溝壑,即使眼瞳渾濁不清,她咧開嘴、瞇著眼笑時,仍然慈愛如初。 “婆婆不餓,婆婆不餓?!彼濐澪∥〉睾宓?,“小少爺在長身體,要多吃一些,長高些,以后才拿得動劍,成得了仙……” 宿淮雙茫然道:“拿劍……?成仙……?婆婆,仙是什么?” 云婆婆笑著道:“我也說不清楚。等小少爺成了仙,就知道了?!?/br> 宿淮雙搖了搖頭,將餅塞進她手里,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緊緊地靠著她。 “我不想成仙。婆婆,我們不走了好不好?”他低聲嘟囔道,“外祖不來找我,一定是不喜歡我……” 其實不止是外祖。小小的孩子,已然明白了死的涵義,云婆婆越來越瘦、身軀越來越佝僂,耳朵越來越不好使,每天都在咳嗽。她像是一只火焰微弱的殘燭,再燒一燒,就要死去了。 宿淮雙不想她死。除了已經死去的父母,云婆婆是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如果回家會讓云婆婆勞累,他寧愿和她一直在外面生活。 “外祖不來找小少爺,是因為不知道小少爺的存在呀?!崩掀托Σ[瞇地道,“等小少爺回家了,他一定喜歡得緊。到時候,小少爺就會穿最好的衣裳、住最好的房子,有數不盡的仆人伺候,不會像現在一樣,跟婆婆在外頭挨餓。” 她低頭注視著宿淮雙時,鬢角花白的頭發常常垂下來一縷。人的眼瞳越老越渾濁,到后面宿淮雙在她眼中已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然而視線是有溫度的,她注視著宿淮雙的時候,像是在注視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自己唯一的寄托。 宿淮雙道:“那我也不回去。我不喜歡那些,我只想跟婆婆在一起?!?/br> 老仆無可奈何地耷拉下眉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伸出兩只枯瘦的手臂將宿淮雙攬進懷里,宿淮雙的臉頰貼著她的胸口,能感受到因為過于細瘦而外凸的肋骨。 “我們小少爺最懂事啦……” 婆婆很執拗,第二天仍然帶著他繼續走了。這次他們的運氣稍好了一些,有出城的農夫愿意順帶捎他們一程,宿淮雙蜷縮在車上睡覺,從白天睡到黑夜,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是被疼醒的。 馬車不知道什么時候翻了,車夫和馬倒了一地。云婆婆躺在一邊,似乎摔斷了手,疼得不住□□。宿淮雙驚惶失措地向她撲去,見老嫗臉上總是掛著的笑容不見了。她抱著手臂,寒涼的月光照亮她臉上數道渾濁而悲哀的眼淚。 從那之后,老仆的身體每況愈下。所幸他們已經離玉城不遠了,老人用身上最后的錢托信使遞了信,倒在城墻邊咽了氣。宿淮雙跪在她身邊嚎啕大哭,哭到嗓音都嘶啞了,就呆呆地坐在她身邊,像是一具被抽干靈魂的木偶。 玉城的城門開了,馬蹄鐵踏上地面的聲音鏗然作響,一下一下像是命運的喪鐘。 一輛華貴的馬車駛出城,一隊錦衣侍衛隨行其后。像是得了車中貴人的命令,高大的侍衛長鞠躬領命,帶人靠近了宿淮雙,在幾寸之外掀開衣袍單膝跪地,抱拳行禮。 “少爺,久等。”他聲色低沉,透著一股肅殺之氣。“請隨我等回府?!?/br> 宿淮雙轉過臉來。 在看清他眼睛的那一瞬,侍衛臉上先前帶著的幾分謹慎褪去,重重地皺起了眉頭。 第三枚。 這次江泫能自主行動,他站在一間殘破的小院子里,宿淮雙滿身是傷地靠在墻角,對面的檐下站著一位面容輕靈的粉衣少女,另一位少年靠著廊柱,事不關己地低頭看書。 少女名叫風愔,若按血緣關系,她是宿淮雙的堂妹。然而她絲毫沒有堂妹樣子,氣急敗壞地站在走廊上,對著宿淮雙斥道:“誰讓你去爺爺那兒告狀的?!” 宿淮雙垂著頭,沒有說話。 然而江泫能感受到他胸中燒起來的、能將人啃噬殆盡的戾氣與憤怒,這憤怒如此鮮明,感知到它時,江泫竟然有些愣神,一時分不清這怒火究竟源自于他自身,還是源自于墻下的宿淮雙。 差得遠了。只因為血脈,他在風氏竟然過的是這樣的日子——實在古板,實在迂腐,實在可笑之極。江泫吸進一口氣,感覺暴怒在心中閃過,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