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最開始入峰那幾個月, 宿淮雙不怎么習慣,江泫也不怎么習慣。 宿淮雙不習慣是因為他不負靈力,驟然入了仙門, 生活環境與生活習慣與從前相較都發生了巨大的改變,而江泫不習慣, 僅僅只是多了一位需要特殊照拂的新弟子。 弟子是凡人,年齡不大,在江泫看來像張白紙。但有了前世眾叛親離、被人反手刺死的前車之鑒,他學會了一個可貴的名詞:戒心。 即使是再親近、再信任的人,都要保持戒心。這樣的戒心江泫從來沒有,也不知道如何有。 他在江氏避世不出許多年,每日睜眼就是棲鳴澤的云海與漫天遍野的楹花,無花時郁郁蔥蔥、薄霧繚繞,開時便如天地覆雪、寂靜淡然。 人道江氏少主如同開遍棲鳴澤的楹花一樣光風霽月、襟懷坦蕩,事實也的確如此——他是冷面人,然而面不表心,面上愈淡,心便愈濃。 因為心善,能容得下一個從外頭撿回來的血脈不純的私生子。因為心善,他為其處理了那位始亂終棄的氏族渣滓。因為心善,偶見私生子受到欺凌,便認下私生子作弟弟,還請求家主將其與其母親的名字寫入族譜。族中有什么事,事事都能找他,往往決斷利落、行之有效;他對江家人向來毫無防備,到頭來受了挫,終于知道要防備。 宿淮雙剛入峰那段時間,他常常閉關。在凈玄峰上一般是找不到他的,他自認無意與他人多做接觸,對弟子態度雖稱得上溫和,更多的卻是疏離,對待宿淮雙也是,不擺架子嚇到他、做好分內之事,除此以外,別無優待。 偶爾一次深夜踏雪歸來,見到了獨自一人蜷縮在走廊背風處的宿淮雙。 原本就瘦小,穿著岑玉危在山下給他買的冬衣,背對著他,怔怔地盯著地面,不知道在發什么呆。不遠處就是孟林的房間,門窗縫里透出來些許暖光,房間里的溫度顯然要比廊下高很多,然而同樣不知為何,他沒有進去。 靠得稍微近些,發現雙手凍得通紅,臉頰而耳朵也是。他沒有察覺背后有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到江泫出聲詢問:“為何坐在這里。” 江泫本身就是凈玄峰的一片雪,若他不想讓人察覺到動靜,便沒有人能聽得見,遑論一個毫無修為的幼子。他驀地出聲,似乎將宿淮雙嚇了一大跳,他慌慌張張地轉頭,看見站在身后的白衣人,第一反應是抿唇起身,擺出認錯的姿態。 他沒有回答江泫的問題,江泫只好自己猜測。 “想家?” 宿淮雙重重地搖頭。 “受了欺負?” 宿淮雙同樣搖了搖頭。期間悄悄抬頭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帶著小心翼翼與些許詫異,似乎沒想到江泫會來問他這些。 這些原就不是什么不能問的,同樣是作為未來師尊的“分內之事”。江泫繼續道:“課業有疑?” 宿淮雙看起來想搖頭,最終卻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江泫道:“為何不問師兄。” 宿淮雙低著頭,老老實實地賣師兄:“岑師兄有事未歸,孟林師兄喝醉了。”他低頭不看自己,在夜色傾軋之下顯得有些單薄。江泫直覺他心情不好,福至心靈,隱約猜到他是不習慣峰上的生活。 年紀小小,孤身一人,確實委屈。孩子受了委屈,需要人哄,江泫原本起了心,略一怔后又被壓了下去,面色冷淡下來。他向幼子伸手一招,示意他起身回房,卻不想宿淮雙盯著他的手掌看了一會兒,竟然試探著伸出雙手,一手兩個,握住了他的手指。 江泫:“……” 這一握有如定身之咒,把江泫死死扣在原地。片刻過后,他艱難道:“你做什么?” 他一問,宿淮雙又迅速把手收回去,背在了背后。沒想好怎么撒謊,最終江泫聽見了他悶悶的聲音:“您心情不好。” 其實也沒什么不好的。凈玄峰上每日千篇一律,將人心養得麻木、波瀾不驚。然而宿淮雙這么一說,江泫似乎就真的開始心情不好起來,唇角微微一抿,要將手收回去。 收了一半,掌心多了一顆糖。 宿淮雙仍然埋著頭不吭聲,仿佛那糖不是他塞的;糖丸躺在江泫覆著薄繭的掌心,被糖紙包著,透過一角能看見里頭蜜一般的色澤,在燈下泛著誘人的暖光。那是宿淮雙第一次送給江泫東西,在對他有些害怕、疑心能不能留在凈玄峰的時候。 而后是槐棗糕、桂粉酥、玉露團……每一樣都如同今晚這顆糖丸,被江泫合掌收去。 這大抵是天下最簡單的糖衣炮彈,卻輕飄飄就地將江泫努力積攢多年的冷淡擊了個粉碎。他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道:“到我房中來罷。” 宿淮雙于是抬腳,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從以前到現在,他都跟在江泫身后。 江泫以為,他的身后就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這自信也確有來源。而事實是這安全之所被他人擊得粉碎,他晚到了一步,什么都沒阻止得了。 他將剛剛取走淵谷少谷主性命的佩劍交還給垂手侯在門前的方子澄,靠近床沿,探手將宿淮雙凌亂的頭發理了理,道:“如何?” 方子澄道:“您走之后,他一直在睡,不曾醒來過。” “嗯。”江泫淡淡地應道,“可還有事需要處理?” 方子澄道:“沒有了。歷練已經……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