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賜嫁 第62節

    每次,公子都是上趕著將東西送來,姝小姐開心的時候便尚個好臉色,不開心的時候,連門都不讓公子進??删瓦@樣兒的脾氣,公子每日還是樂此不疲地小心討好著,美曰其名,“要將過去欠了的補償給她”。

    鈴鐺看了看笑意森森的宋姝,心想著,這么好些的殷勤,這公子過去得欠了阿姝姑娘幾世命債,才得這樣還吧……

    她還在腹議,門口傳來兩聲輕叩。

    說曹cao,曹cao到,鈴鐺一回頭,便見了一襲月白長衫的晏無咎正站在門口,俊美的面孔上眉眼彎彎,笑意溫柔,正似那九重宮闕上的神仙公子。

    鈴鐺看呆了一瞬,宋姝卻已經開口了:“進來吧?!?/br>
    她聲音平靜,晏無咎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來到她身邊,見她正拿著那支釵把玩。

    這些日子,他送來的東西,感興趣的她便瞄上兩眼,不合心意的,便冷了臉讓人直接抬走。如今她拿起金釵在陽光下細看,想來今日這禮物是滿意的。

    “可喜歡?”他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破天荒的,宋姝點了點頭,唇角處似乎是掛上了些融融笑意。見狀,他心稍稍放定,想起接下來的計劃,似乎是胸有成竹了些。

    他走上前去,臉上笑意殷勤道:“明悅軒新送來了一座琉璃帷幔,說是可以移動的‘水晶宮’,阿姝,你同我去看個新鮮?”

    “水晶宮?”宋姝挑眉。

    他走上前來,試探地拉住她的手,見她沒有拒絕,更加悅然,欣笑道:“嗯,說是那帷幔四周都是由琉璃打造,人在其中,光影斑駁,就像是坐在水晶宮里。今日陽光正好,正是觀賞的好時候?!?/br>
    “不去,”宋姝撇了撇嘴,拒絕得干脆,“我今日身子乏,懶得動彈?!?/br>
    她雖這樣說著,可神采奕然的模樣倒絲毫不像是力困筋乏。

    晏無咎雙手攔住她的腰,撒嬌似的湊上來道:“好阿姝,難得今日天氣好,你就陪我去吧,求你了……”

    他這話說得無比流暢,無比自然,讓人難以想象,不過一個月前,他還為了一個“求”字與宋姝討價還價,費盡了心思不肯開口。宋姝偏頭看他一眼,睫羽微垂,掩下眼中那抹嘲諷。

    人有時候和畜生倒真沒什么差別,若是你存了心思想去調教,沒什么不能學,教不會的東西。

    她忽然為自己前十幾年的付出感到惋惜。若是她一早用些手段在他身上,是不是如今他們也能當一對“恩愛”夫妻?只可惜,當你一心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哪兒有那么多心思去耍心機,使手段,只恨不得將一顆真心剖出來,雙手捧到他面前去。

    當初的她是這樣,如今的晏無咎也是這樣。

    他雙臂虛虛攬著她,微微垂頭,一臉媚悅討悄。

    宋姝沒再為難他,一口應下。

    再抬眼時,她眉眼彎彎,一臉悅然笑意,隨他往明月軒而去。

    明月軒在宅院北邊,繞過九曲回廊,晏無咎走在她身側,神情卻有些緊張。宋姝狐疑看他一眼,問她:“你緊張什么?!?/br>
    “沒,沒什么?!?/br>
    他扯了扯袖子,話卻有些結巴,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回廊,道:“往那邊走?!?/br>
    穿過拱門,跨過廊橋,在走過二道門前的林蔭長道之時,宋姝敏銳地感覺到這眼前的路似乎有些相熟。

    隱約之間,有什么東西在她記憶之中呼之欲出——

    秋風襲來,卷起滿樹金燦燦的梧桐隨風搖曳,紛紛揚揚的梧桐葉從樹上飄落,在地上積成一片金黃。

    她抬頭看天,只見一碧長空,翠藍萬頃。黃澄澄的梧桐葉遮擋了些許碧藍之色,秋日之景明艷而清晰。

    她忽然想起來,宮中也有這樣一條梧桐道,就在從未央宮去往東宮的方向上。手里仍舊攥著那只鳳頭釵,不過瞬息之間,記憶翻涌,她想起了就在她及笄之年的那個秋天,秋狝之后發生的事情。

    就在那條梧桐道上,天空一如今日碧澄,風過梧桐,淅淅颯颯。

    就在那年,那條梧桐道上,她懷著少女滿腔忐忑愛意,扯著他的袖子問:“阿咎,你喜歡我,好不好?”

    她當時太激動,晏無咎一個冷不防被她扯了一個踉蹌,與她雙雙倒在了一棵巨大的梧桐樹下。遒勁而蒼老的梧桐樹似一把巨傘將他們籠罩,在她眼里,那金燦燦的巨傘高得像是能通到九重天上去。

    她坐在他身上,半響,聽見他低聲說了一個“好”字。

    少年微垂著頭,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那個“好”字,卻像是寒冬臘月里一汪溫泉水,將她的心熨得guntang。

    就是這聲“好”,蹉跎了她數個秋冬,蹉跎了她那顆滿腔愛意的心。

    若是那一日,他如往常一樣躲閃推托,若是那一日,他不曾說出過這個“好”字,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也許她會在追逐他幾個秋冬之后,無功而返,傷心之下結束這場愛戀;也許,她就不會那般干脆的交出自己滿腔真心,滿腔迫望;也許,她就不會像如今這樣恨他入骨。

    不過霎時之間,她便反應過來,晏無咎今日并非邀她去看那勞什子水晶宮的,而是盤算著,要同她將那日梧桐道上發生的一切重新來過。

    她用余光瞟了晏無咎一眼,發現他比剛才神情還要緊張。

    果不其然,梧桐道剛走了一半,宋姝便被身旁人一股大力帶到了身旁的梧桐樹下。晏無咎或許真的緊張過度,下手失了輕重,摟著她直直地撞在了樹上。

    他雙臂護著她的后背,宋姝很清楚地聽見了骨頭與樹干相擊的悶聲,抬眼看他,發現他臉白了一瞬。

    疼痛卻并沒有阻攔他的動作。

    漫天梧桐瀟瀟落,一片金黃之中,宋姝見他紅著臉,顫聲問:“阿姝,你……喜歡我好不好?”

    他當真應該是緊張到了極點,宋姝距她咫尺之遙,可以清楚地聽到他猛烈的心跳聲,“砰砰砰”的聲響,像是要炸開的水泵氣勢洶洶。

    她不由想起了十幾年前的自己,當時也應該像他今日這般緊張的吧。

    晏無咎答應她要將往事一一來過,于是這些日子里,為她重新過了十四個生辰,又復制出了許多少時的回憶。他似乎迫切地想要抹擦掉那些令人不悅的過去,重新描繪以往那些故事。

    故事里的他,不再是那個漠然不動,滿腹算計的太子,而是眼前這個情意綿綿,溫柔小意的晏無咎。

    宋姝望著他緊張發紅的面龐,仿佛真是個動了心的少年郎。

    她伸手拂過他鬢間碎發,忽然笑了,笑得綿綿溫柔,似惠風和暢。

    “喜歡你……你配嗎?”

    第六十三章

    梧桐樹葉紛紛落, 一片金黃之中,宋姝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了最惡毒的拒絕。

    與隨之而來的, 是落在晏無咎臉上一個響亮的巴掌。

    力氣不大, 卻是一聲脆響,極具侮辱性。

    晏無咎被她打得側過頭去,白皙的臉頰上巴掌印盈盈浮現其上, 火辣辣的,逼得他眼眶發紅,雙唇克制不住地顫抖著。

    若是放在以往, 他可能早就一劍落在她身上了。然,今時不同往日,宋姝微微一笑, 偏頭靜靜地看著他, 甚至還嫌不夠,又補了一句:“我不喜歡自己送上門來的下作東西?!?/br>
    杏眼微睜,那雙濃綠的瞳孔中映出不加掩飾的嘲諷。晏無咎的脾氣,卻早已在這兩個月里被她消磨殆盡, 被她這般辱弄, 委屈極了的模樣卻生不出一絲氣來,只是惶恐害怕。

    他沒去管自己發紅發熱的臉, 反倒是扯住了她的袖子, 聲音發顫:“阿姝, 你別,你別這么對我?!?/br>
    宋姝挑眉:“我怎么了?”

    他哆嗦得更厲害了,既像是被猛獸逼到死角的獵物, 又像是被獵物逼至絕路的猛獸。他攥著她袖子的手不住顫抖著, 帶起她青綠孔雀紋袖袍似是綠浪翻滾, 一雙狹長的鳳眼里,再也沒了往日的冷漠孤清,濃稠的黑云裹挾著心碎絕望席卷過境。

    眼底的絕望像是一汪黏答答的墨將宋姝纏繞,她微微偏頭,卻知道她再也無法被他的情緒傷害。時間與恨意在她身上綿延流淌,化作玄甲鐵盔,讓她在晏無咎面前,無堅不摧。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斷斷續續的聲音帶著近乎快要哭出來的腔調:“你,別,別這樣忽冷忽熱的對我,我求你好不好,你每次一這樣,每次我這兒都疼得厲害?!?/br>
    瞧,就算是被使了臉色,打了巴掌,都只會這般低三下四的求人。

    誰還能認出這是往日九重宮闕上高高在上的天子?

    誰還能認出這是曾經將她一哭一笑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太子無咎?

    宋姝笑了,唇角上揚成一個漂亮的弧度,眼里綠波泛著悅然的漣漪,這是一個發自內心的笑,一個滿意到了極點的笑。

    她將袖袍從他手里扯了出來,目光卻錯開他的臉,落在了他肩上銀線鉤織的云紋飛鶴的圖樣上。

    忽冷忽熱,她當然要這樣對他。

    若非如此,她又如何能引得心比天高的晏無咎在她面前心甘情愿地低下那顆高貴的頭?

    越是忽冷忽熱,越是難以捉摸,他便越是渴盼,也越是恐懼。在這飄忽搖擺不定之間,只有乞求與低聲下氣的討好才是恒久而唯一的解法。他唯有在她面前示弱,服軟,才能換得雨過天晴,才能換她片刻溫存。

    第一次,第二次,他或許還是有意為之,但這馴順就像是一顆小小的種子,只要你提供土壤,它便能迅速地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時間久了,這柔聲下氣,俯首帖耳的反應便會像是天生似的,隨著她一顰一笑,一嗔一怒,刻入骨髓,永記于心。

    就像是現在,她已經很難將面前這個嗚咽著求她的男人和十幾年前專權獨斷,逼得她遠走他鄉的新皇認作同一個人。即使是德喜在此,恐怕輕易也認不出她長兄這奴顏卑微的模樣。

    或許晏無咎想得也沒錯,從這出“重新來過”的大戲拉開帷幕伊始,他便再也做不回從前那個晏無咎了。

    這是她的報復,現在,報復實現了。

    晏無咎的視線緊緊追隨著她,見她皎如星日的面龐上忽而煥發出了一種迷人的神采。

    不知為何,如今的宋姝與輕潼這副軀殼似乎極為相配,比之往日的明艷燦爛,如今的她多了幾分幽沉,當她用那雙青綠的杏眼斜睨看人的時候,刁鉆輕蔑中帶著些許媚意,看得人心顫。

    晏無咎在不知不覺中,落入那汪綠湖,再也上不了岸。見她臉上神采亮得動人,他愣了一瞬。下一刻,宋姝忽然抬手撫了撫他被打得guntang發紅的臉頰,輕聲問:“很疼嗎?”

    那汪綠湖陰寒不再,泛著令人心動的溫柔漣漪。

    她微微偏頭,臉上露出些心疼之意,自責似的道:“怪我剛才下手太重了?!?/br>
    柔軟而白皙的指腹拂過那個guntang的巴掌印,帶來一絲涼意,引得他身子又是一顫。

    宋姝溫情脈脈的模樣,與方才判若兩人,那雙紅潤的嘴唇輕抿,心疼極了的表情讓他心尖泛疼發癢,恍惚之中,他產生一種錯覺,仿佛剛才給了他一巴掌的人并不是她。

    “怎么不說話,很疼嗎?還是生我氣了?”

    “沒,沒有?!彼袷潜灸芊磻话愕胤裾J,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似乎是在確認她是真的不生氣了,還只是在醞釀下一場變臉。

    她總是這樣,給他些溫柔,在他欣悅之時卻冷不丁地給他一巴掌,引得他心驚膽戰后,卻又立馬變得柔情似水,而后,周而復始……像是鏡中花,水中月,她總在給他希望,又在下一瞬毫不留情地將之奪回,定要他摧眉折腰,吞聲飲泣,才吝嗇著予他片刻溫存。

    可就是這片刻溫存,卻足以讓他忘掉之前所有的摧殘折磨,讓他沉溺其中,忘情不能自已。

    她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遲疑,眉眼微微彎起,聲音柔和,像是西域古書里描繪的女妖塞壬一樣蠱惑著他:“你別害怕,我剛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太生氣了而已,是我不好,打疼你了?!?/br>
    她動作太輕柔,聲音太溫和,細細的眉梢掛著些看似真實的心疼與歉意,映在那雙綠瞳中,溫柔得讓他心顫。

    只此一句,他便也顧不得探聽真假,像是被牽住了線的紙鳶,一個勁兒地往宋姝的手心里飛。他微微側頭,親昵似的用臉蹭了蹭她的手心。guntang的臉頰似是火爐一樣在宋姝手中燃燒,她好心情地用手撫了撫他額角被打散的亂發,像是逗弄寵物似的笑道:“大白天的撒嬌,你也不嫌丟人。”

    她語氣輕巧,令晏無咎撤下了新帝最后一道防線,上前試探的摟住了她的腰,將下巴抵在了她的頭上。

    宋姝看不清他臉上表情,半響,卻覺得有什么冰冷而濕滑的東西滲進了自己的發絲里。

    他聲音沙?。骸安粊G人,我喜歡你,不丟人?!?/br>
    宋姝也反手摟住了他的腰,察覺出他似乎比以往更消瘦了些,心理和精神上的折磨,不比身體上的來得輕巧。

    這些日子,他應當是被她折騰壞了。

    想到此,她又笑了。

    手腕輕抬,她安撫似的拍打著晏無咎的背心。

    冰冷的液體像是幽幽小溪潺潺,沒完沒了地順著她的發絲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