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嫁 第4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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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眾人或同情或驚悚的目光中怒然進了正殿。那雙撕碎圣旨的手仍在顫抖,指尖似乎還能感受到那絹紙的柔軟清涼。 她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如今卻像是催命符一樣讓她害怕。 晏無咎瘋了,他瘋了。 宋姝在正殿里獨身坐了小半個時辰,喚來了拂珠道:“你去準備朱砂,黃符,再從庫房里將晏無咎當年送來的那枚飛鳳玉佩找來?!?/br> 拂珠知她又要畫符,以為她要為她們找一條逃出宮的法子,于是快步去取了東西回來。 玉佩被宋姝放進了一個紫砂壇里,上好的白玉雕刻出栩栩如生的祥云彩鳳。這便是彼時無咎作為賠禮送給她的玉佩,上輩子她也正是用這枚玉佩為二人之間的孽緣做了一場了斷。 重活一世,她以為結局定然有所不同,當初未作他想的將這玉佩留在了未央宮里,只道自己今生也不會再看到它了。 誰料呢? 兜兜轉轉,命運卻又回到了既定的軌道上。扆崋 她雖然拼命想要破局,最后卻還是被晏無咎逼到了絕路上。 她絕不會嫁給他,她不能再讓他傷害晏泉……這是場死局,她要與他有個了斷。 若她是像拂珠一般的江湖俠士,她便能執掌刀劍,大婚之夜刀鋒見血,這場孽緣便算是結束了??伤皇?,更甚者,她不想要再連累無辜之人,梅蘭竹菊四婢也好,陪伴的許久的拂珠也罷,未央宮里上上下下的仆從與他們的恩怨無關,不該被牽扯其中。 她要殺了晏無咎,神不知,鬼不覺,正如上一世一般,所有人都會以為他是暴斃,沒人會懷疑未央宮,沒人會因此為他們陪葬。 朱砂磨墨,黃紙鋪張,她微微閉眼,那道“乾坤轉命”符就便出現在了她的眼前。明明前世今生,她只用過一次,對它的記憶卻如此清晰,腦海中的圖騰的每一筆,每一劃都是那么完整。 冥冥之中,她似乎知道,有朝一日自己還會再用上它。 第四十八章 蜀軍兵精糧足, 出天險,以摧枯拉朽之勢一路往北直逼京城。連城大營大半兵力都在河南河北鎮壓災民, 所剩下的兵力在晁烽帶領的蜀軍面前, 不堪一擊。 晁烽師出有名,還在打下每一個城池之后將當年圣德皇后與清光太子私通的證據張榜告眾,昭告天下。 一時之間, 朝野上下對當今天子的真實身份眾說紛紜,也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晏無咎竟還孤注一擲, 娶自己的皇嬸,宋姝為后,盡失臣心。 封后大典將至, 無論朝堂上為此事究竟吵得如何熱火朝天, 無論宮內如何流言四傳,未央宮里卻也披紅掛彩,一派喜慶。每日的賞賜像是流水一樣淌進宮里,讓人不禁懷疑天子是將大半國庫搬進了未央宮。 對于里外紛雜, 宋姝的反應出乎意料地平靜。 欣喜, 自然是沒有;憤怒,卻也不甚強烈。 她每日在花園里逛景, 讓宮人去找那些有的沒的話本來看, 閑來無事的時候, 還重新鼓搗起了自己那些胭脂水粉。 一切如常,只有在宋姝身邊近身伺候的四個宮婢知道,他們姑娘的身體似乎一日不如一日。在御花園里稍微走幾步路便喘得厲害, 臉色也日漸蒼白。梅落每日變著法子地為她熬湯進補, 卻不見絲毫起色。 蘭幽說這是心病, 積郁成疾,還需心藥去醫。 眾人皆以為然。 也是,已經成了婚的女子卻被帝王看上,巧取豪奪入宮二嫁。誰又能不傷心呢? 有一次,宋姝偶然經過下人房的時候聽她們聊起自己的事情,卻只是一笑而過。 積郁成疾? 她從來就不是只將郁氣往肚子里藏的人。那些屈辱,那些苦痛,總得化作利劍刺將出去,才痛快不是嗎? 她的確日益虛弱,卻不是因為什么心病。 而是烏頭草。 這東西容易得,因為花長得漂亮,未央宮里就種的有,絳紫色的花瓣隨風盈盈舞,很是惹人憐愛。伺候的宮人們少有懂醫的,就連拂珠的都不知道,這爛漫嬌花竟然能要人性命。 明日便是大婚,她算著藥劑,今夜只需在入睡前再服用最后一劑藥,她與晏無咎便會在睡夢鄉中潰然長逝。 她想著,這算是個好時候。 正如他們之間的一場孽緣,在還未修成終果的時候即時結束,也算是干脆了結。 傍晚已至,驕陽紅日緩緩地落到了山的另一側,夜幕降臨,滿天繁星灼灼生光。宋姝倚在窗臺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繁星夜幕,似乎是在發呆。 梅落取了繡梅披風蓋在她衣衫單薄的肩頭,溫聲道:“王妃,夜里風大,小心著涼?!?/br> 宋姝笑看她一眼:“無礙?!?/br> 毒已入骨,她的嘴唇泛著輕烏,在月光之下更顯病容憔悴。 梅落心疼她,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不過是個小小的侍婢,在皇權面前,微不足道的一只螻蟻。 “王妃……明日還要早起,您早些歇息吧?!?/br> “不急,”宋姝道,“你瞧著天上夜景多美,我想再看看?!?/br> 她手指向天邊的北斗七星,聲音有些沙啞。她說:“我小時候聽過一種說法,說是人死了之后便會化成繁星,墜在天幕上,脫離了世俗煩擾卻又長長久久地守望著人世紅塵?!?/br> “你說,會不會是真的?” 梅落搖搖頭:“奴婢不知。但是奴的阿兄曾經說過,人死后,就化成一捧土,風一吹什么都不剩下。” 宋姝聞言一愣,片刻后卻又笑了:“是嗎?不過那樣也挺好的,干干凈凈的,什么前塵,什么往事,統統都沒了,愛欲憎惡,貪嗔癡喜,落到最后也不過是清風一陣,塵散土凈?!?/br> 她的話讓梅落聽得沒頭沒腦的,心里隱隱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她擔憂道:“王妃,人總是要往前看的,老話說得好,車到山前必有路,花明柳暗又一村。如今這境況雖不算好,可只要您撐住,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兒?!?/br> 梅落素來寡言少語,更是很少會將這些人生道理掛在嘴邊。猛不丁地說了這么長一串話,宋姝笑了。 “你說得對,只要撐住,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兒?!?/br> 只不過這次,不是她撐不住,而是她真的不想撐了。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她算是也活過了一個甲子。 六十年性烈如火的愛恨情仇,六十年逃不出的宿命積怨。 她累了,她真的很累了。 她想歇歇。 化成繁星也好,變作塵埃也罷,她想休息了。 靜默一瞬,她又道:“拂珠應該還在小廚房忙活,你幫我把她叫來?!?/br> 梅落領命退下,不過半柱香的工夫,門外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卻不是拂珠和梅落,而是菊悅。 “王妃,王妃不好了。”菊悅狂奔著推門而入,奔到她面前,半扶著膝蓋,滿臉焦急神色。 她聲音焦急,聽得宋姝眉頭緊皺。 “怎么了?”她問。 “五,五城兵馬司的人反了,雍,雍王帶人闖進了宮門?!?/br> “你說什么?” 宋姝驚訝的站起身來,動作太猛,帶起一陣眩暈。她扶住窗欞,忙問:“你確定是雍王?” 菊悅點頭:“奴在御膳房的相識親眼看見了。如今宮里亂得不成樣子,王妃,咱們該怎么……” 她話還沒說完,房門再次被人打開—— 晏無咎陰沉的臉出現在兩人面前。 宋姝大限將至,晏無咎與她命理相連,狀態也很差。原本順滑的頭發干枯而毛躁,下巴上起了兩顆紅腫的痘,在他精巧如玉的臉上分外明顯,甚至有些滑稽。 眼白密布血絲,還不待宋姝做出反應,他上前兩步抓住了宋姝的手,惡聲道:“晏泉來了,如了你的愿是不是!” 他的手比從前更加冰冷,像是在冰窖里藏了許久的冰棍,冰冷而僵硬,死死鉗住她的手腕,鉗得她一陣生疼。 無咎并非一個人來的,他身后還跟著成國公與佟落雁父女。 未央宮外,震耳欲聾的殺伐聲由遠及近,隱隱傳入幾人耳中……成國公圓圓的臉上焦急之意更勝。 他道:“那邊有吩咐,只有陛下能隨我們回去,您不妨將這禍水女子處理了,我們也好快些離開?!?/br> 晏無咎對成國公的話恍若未覺。他死死攥著宋姝的手,眼底深紅濃得快要滴出血來。 成國公沒說錯,她是禍水,她的確是禍水。即使他們之間橫隔著上一輩的仇怨,即使她曾以為自己對她只有陰謀算計,即使他曾下定了決心與她劃清界限,即使他發現兩人是血脈之親。 可當他再見到她那張臉的時候,當他再聽她喚那一聲“阿咎”的時候,一切的一切,都如堤壩潰散,洶涌欲念四散奔騰。 他沙啞聲音道:“他們都讓我殺了你,你只要說你心悅我,求我一句,我便不殺你?!?/br> 宋姝直勾勾地看著他,抿了抿唇:“我心悅你,求你。” 毫無感情的話從她口中淌出,她偏頭看向無咎,只覺得這人是真得了失心瘋。求饒的話罷了,有什么說不出口的。 無咎忽然笑了。 他松開攥著宋姝的手,冰涼的手指撫過她的鬢角,又掠過她脆弱的脖頸。下一刻,他拔出腰間的紫玉佩劍,劍尖直指宋姝。 這孽畜出爾反爾。 宋姝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沒料到晏無咎在這種時候竟還有閑心這般貓抓耗子的逗弄她。 “晏無咎!”她急聲喝道。 然而眨眼間,無咎轉身揮手,那劍尖劃過成國公肥厚的頸脖,下一瞬,那白凈的脖子間血流如注,噴涌而出—— 晏無咎揮劍之時,佟落雁就站在成國公身后,滑膩發燙的鮮血濺了她滿頭滿臉。 “陛下!”她驚聲叫道,聲嘶力竭。 那張素來云淡風輕的臉終于崩潰,她膽喪魂驚的望向晏無咎,卻見他表情瘋狂。 薄唇輕勾,他笑得像是個妖孽,他道:“你回去告訴那人,孤知自己只是廢棋一枚,不勞他費心算計!” “殺他個無關緊要的小嘍啰,就當是孤給自己出氣了。” 他知道成國公是那人在京城的線人,手里握著許多他費盡心思想要探聽的消息。既已經走到這步,他不好過,也得給那人添些麻煩不是嗎? 成國公溫熱的尸體倒在地上,濃烈的血腥氣在空中彌漫開來。晏無咎似乎終于滿意,他轉過頭來沖著宋姝笑意溫柔一如往日。 只是那笑容卻讓宋姝忍不住打了個顫。 他道:“你瞧,只要阿姝心里有我,求我一聲,我自是什么都聽你的?!?/br> “那你放了我吧?!彼?。 晏無咎臉上笑意更濃,一滴鮮血落在他左眼眼下,似是憑空生了一顆血色淚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