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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嬪 第67節(jié)

    昭蘅看著她跌跌撞撞的背影,潑天大雨如注,她想了想,喚來牧歸,讓他親自去一趟宮闈局。

    今夜的雨這么大,沁珠不一定叫得動人。

    林嬤嬤許久沒有聽過跟魏湛有關的事情,陡然聽說烈風,陡然生出些許惆悵。

    昭蘅從外面進來時,林嬤嬤剛把香爐里的灰倒了,正準備換一支香。忽然嘆了口氣,嘆得香灰四散。

    “嬤嬤怎么了?”昭蘅拿帕子在林嬤嬤面前揮了揮,拉著她的手走出香灰彌漫的高幾旁。

    “瞧我,想事情入神了。”林嬤嬤不好意思地撲著昭蘅身上的香灰。

    “嬤嬤是在想烈風嗎?”昭蘅問。

    林嬤嬤又嘆了口氣:“魏將軍戰(zhàn)死后,烈風從戎軍手里搶回魏將軍的遺骨,身中數(shù)箭瘸了腿,后來隨著護送將軍衣冠的部隊歸京后,就一直養(yǎng)在萬獸園。一晃都這么多年了,魏大將軍少年時很愛吃我做的綠豆糕,經(jīng)常纏著我給他做……”

    昭蘅輕輕眨了眨眼,問她:“為什么烈風會養(yǎng)在萬獸園?不應該養(yǎng)在馬場嗎?”

    林嬤嬤道:“主子有所不知,烈風是魏大將軍獵的野馬,起初不受馴化,送到萬獸園才馴好。后來它腿又瘸了,就又將它送回萬獸園了。”

    被宮闈局拖走的時候越梨都沒流過淚,剛才卻兩眼通紅。

    所以,她的那些奇奇怪怪是因為烈風嗎?

    或者說,是因為魏湛。

    昭蘅想到此處,不禁抬頭朝窗外雨幕望去。

    殿內燈火葳蕤,窗外雨聲瀟瀟,好比兩個不同的世界。

    昭蘅迎著風雨咳了兩聲,手指暗暗地摳緊了黃花梨書案的邊緣。

    沒多久,牧歸回來了,隔著門外稟報獸醫(yī)已經(jīng)去了萬獸園,不過烈風的病情不容樂觀,得看熬不熬得過今天晚上。

    昭蘅肩膀微松,靠著大案,垂下了手臂。

    *

    次日仍在下雨,天亮了越梨才從馬廄走出來。

    天上仍在飄雨,她的衣服昨天濕透了,又干了,皺皺巴巴地貼在身上。她臉色蒼白,步子也有些不穩(wěn),走到臺階下的時候甚至晃了一下。

    昭蘅提裙奔下臺階,舉傘迎到她面前:“你還好嗎?”

    “還好。”越梨點了點頭,走到院角的大缸里,掬了把雨水洗了洗手,然后才回到檐下給昭蘅福了一禮:“昨天晚上的事情,多謝你。”

    “沒事,烈風好了嗎?”

    越梨想說什么,卻忽然咳了幾聲。她的右掌輕握成拳,抵在唇角,等氣兒順過來了才點頭:“已經(jīng)緩過來了。”

    “我讓嬤嬤做了姜茶,你喝了去去寒。”昭蘅柔聲說。

    “不必了。”

    昭蘅卻從蓮舟手里接過食盒,掀開蓋子遞到她面前。盒子里躺著一碗姜茶和一小碟綠豆糕。

    “那是林嬤嬤做的綠豆糕,昨晚剩下的,我想著你大概也沒怎么吃東西,所以拿給你墊墊肚子。”

    姜茶是她讓林嬤嬤現(xiàn)熬的,還是滾的,冒著滾滾熱氣。

    越梨拈起一塊綠豆糕放進嘴里,沒有很復雜的味道,只有綠豆的清香,清清淡淡的口味,熟悉又陌生。

    她低著頭一口一口地嚼著綠豆糕,眼淚順著臉頰落進熱氣騰騰的姜茶里。

    “昭訓,你沒有話想問我嗎?”

    昭蘅搖了搖頭:“我來之前是真的很想問你,但是來了之后,只想讓你趕緊把這碗姜茶喝完。”

    越梨聽她這么說,仰面長長地嘆了一息。暴雨中的宮城,此時一片蕭肅,天光被濃密的雨絲壓得晦暗。

    越梨望著斜飛的雨絲,輕聲說:“那年盛暑我沒有胃口,吃什么吐什么。他給我送了很多吃的來,還是沒用。我怕他擔心,就挑了清爽的綠豆糕吃,告訴他很好吃。后來他每次來都給我?guī)В缘梦叶伎焱铝恕!?/br>
    “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她沉默了一陣,閉目忍淚,良久又開口,聲音悵然:“很好很好。”

    昭蘅低頭看著她手里空蕩蕩的碗,不禁問:“你是為他留在宮中嗎?”

    她去掖庭看過越梨的籍契,早已過了出宮的年紀。

    越梨搖了搖頭:“他已經(jīng)死了,為何是為了他呢?我分明是為了我自己。”

    “那叢丁香,是他親手種的;那個水缸,是他從從宮外搬進來的,以前還養(yǎng)了幾條金魚……還有烈風,它腿腳不便,性子倔脾氣大,留給別人照顧,我也不放心。”越梨笑著說:“在這方寸之間,他才是真實存在過的,離開了這里,他就徹底跟一場夢似的。”

    “是我自己,離不開他。”

    越梨?zhèn)冗^身,槐樹的陰影漸漸落在她的臉上,陰雨下她那半張好臉皮膚如瓷白。她眼睛紅紅的,將眼淚忍在眼眶里,一碗姜茶捧在掌心,怎么喝也喝不完。她揉了揉有些發(fā)腫的眼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都是些陳年舊事,讓你見笑了。”

    她三言兩語說出來的過往是壓在她心里最深處的痛,如今再講起來竟也沒有想象中的錐心蝕骨。

    昭蘅望著越梨,倒是想明白了很多的事情。

    她清冷得很,眼底又藏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孤傲,她敢悄悄殺死逼害她的大太監(jiān),這樣的人應該很難向人乞求。

    昨天晚上她卻跪在自己面前為烈風求救。

    “你想去太廟看他嗎?”昭蘅垂下眼,輕道。

    越梨一愣,忍淚搖了搖頭。

    “太廟里的不是他,只是一塊牌子,一件衣裳罷了。”越梨說:“他不在了。”

    她一直都清楚而清醒地知道。

    人沒了就是沒了,太廟里的那塊牌子,郊區(qū)墳冢里的那身衣裳,和她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樣,只是個念想罷了。

    如果可以,她想見見他本人,跟他說說話。

    別人都說他是桀驁的清冷少年將軍,她不這么覺得,他話可多了。

    幫她種丁香一小會兒的功夫,可以說到幾十年之后。

    她有時候嫌他話多,經(jīng)常避開他去別處干活。

    現(xiàn)在想想,竟然有些后悔呢。

    好多故事她都沒有聽到結局。

    歲月無情,就徹底把他帶走了。

    她現(xiàn)在也攢了好多話要跟他講。她現(xiàn)在不僅會馴獸,還會針線女紅,讀書也不曾落下,只是沒有紙筆,寫字生疏了很多。

    怎么樣他才能聽見呢?

    怎樣都聽不見了。

    *

    昭蘅從萬獸園回到東宮,裙擺邊緣都弄臟了,沾了很多泥水,眼睛也紅紅的。

    李文簡難得燕居,正負手站在廊下聽雨,看到昭蘅回來,隔著雨幕喚她:“阿蘅。”

    她愣了一瞬,許久沒人這么叫她了,隔著雨絲望去,看到李文簡的身影,提起裙擺拾階而上。

    “哭過?”李文簡凝眉,溫暖寬厚的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輕輕地揉著。

    她搖頭,向他擠出一抹笑,言語輕快:“我在萬壽園里看到了烈風。”

    李文簡目光沉沉地望著昭蘅,就那么沉默下去不說話。

    “殿下今天不出去嗎?”昭蘅笑著問他,把話題岔開。

    李文簡搖頭說不用。

    昭蘅望著身后的漫天大雨:“殿下要喝茶嗎?我給殿下沏茶。”

    李文簡點頭,道:“嘗嘗你的手藝。”

    “等我。”昭蘅把傘放在廊下,扭身進了屋子里,

    不多時換下了剛才那身弄臟了的裙子,盈盈走了出來。

    命人送來茶具和炭火,便在廊下的爐子上鋪開工具。

    習藝館有茶課,教授學茶、飲茶的知識,昭蘅每日忙忙碌碌,很少有空閑煮上一壺茶慢慢品。正好今天可以檢驗學習成果。

    她坐在李文簡的對面,慢悠悠地燒水、溫杯燙盞,用茶針撬開茶餅,投入壺中,耐心地等水煮沸。

    她低著頭,纖長的雪頸柔荑般彎成曼妙的弧度,慢條斯理間,一盞熱氣騰騰的茶就泡好了,捧在她的雙手間。她站起身,將杯子遞給李文簡:“殿下嘗嘗。”

    李文簡至今都記得當日池邊垂釣,她泡的那一杯苦茶。

    在她期待的眼神里,接過茶盞,輕啜一口,淡淡的茶香在舌尖溢開。

    “殿下,怎么樣?”

    李文簡放下杯盞,由衷夸她:“你很聰明,學什么都很快,現(xiàn)在茶泡得很香。”

    受他一句夸獎,昭蘅唇邊笑意湛湛,坐下給自己也斟了一杯。

    確實香。

    李文簡雖然不用出去,可是仍有一堆事情等著他處理。

    他在廊下看折子,昭蘅便把給他做的荷包拿出來,有一針沒一針地繡著。

    兩人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互不打擾,除了簾外的蕭蕭雨聲和爐上熱水翻滾的咕嚕聲,再無別的聲音。

    落雨的天氣,在廊下煮茶聽雨,有一種分外嫻靜淡泊的美好。

    李文簡批完折子,懶懶地靠在椅背上,閑適地看昭蘅繡荷包。

    覺察到他看來的目光,昭蘅微微抬眼,詫異地問:“殿下看著我做什么?”

    “你好看。”他說。

    昭蘅抿了下唇,用針尖輕輕撓了撓頭,“哦”了一聲。

    李文簡見她的杯子空了,提起水壺正要給她添一盞,正好她伸手過來端杯子。

    熱水已經(jīng)流出壺口,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越過茶案握住她的手指。

    昭蘅詫異地抬眸,看到一線水流墜入她的杯中。

    李文簡重重捏了捏她的手,注視著她好看的眼睛,忽然說:“我教你寫兩個字。”

    昭蘅手一抖,微不可查抽回自己的手,耳尖陡然紅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