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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嬪 第59節

    她安靜地垂首望著他,耐心等待,昏黃的燈光在他臉上鍍了一層柔和的光,他端肅的眉眼輕闔,人也不放松,倒像是更加疲憊。

    等了許久,昭蘅沒聽見他繼續說下文。

    “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昭蘅輕聲說:“殿下,病多起于憂思,您什么都不要想了。”

    李文簡睜開眼,抬眼向她望去,對上一雙含笑的眸子。今日的事情似乎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她像是一只背著厚重殼子的烏龜,不管發生什么事情,那層殼既是她的盔甲,也是她的庇護所。

    再問下去,她就該難堪了。李文簡極輕地笑了一聲,又重新闔上了眼睛。

    這一夜李文簡睡得很不錯,他近來心事太重,睡眠很淺,一點風吹雨動就會吵醒他。如今晚上昭蘅嚶嚶而泣往他懷內鉆,他擦干凈她的淚,長臂一攬,將人摁入懷中沒多久又睡了。清晨起來,昭蘅還在睡,李文簡輕輕掀開被子將下了床,想著昨夜沒有沐浴,便去浴間準備沐個浴。

    到了浴間,猶豫了一瞬,昨天夜里他似乎還沒來得及換寢衣便睡了,那這衣服……是昭蘅給他換的嗎?

    昭蘅在他起身后不久后就醒了,她聽到浴間的嘩嘩水聲,昨夜的事兒猝不及防闖入她記憶之中,她把涼被拉過頭,蓋著自己的頭,迅速閉上眼。

    李文簡沖了兩桶涼水,回到寢殿,瞥見昭蘅仍在安眠,輕手輕腳走到柜子旁拿了身衣服穿上,離開了寢殿。

    昭蘅整個身子大半隱在帳幔內,將被子拉下些許,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她才擰著眉下床,走到梳妝臺前梳頭。

    “主子,您起來了。”林嬤嬤走入寢殿中,笑著說:“給我吧,我給您梳頭。”

    昭蘅將梳子遞給林嬤嬤,林嬤嬤便接過梳子給她挽了個發髻。

    “早上安嬪娘娘和梅妃娘娘又送了吃食過來。”林嬤嬤笑著說道:“安嬪娘娘送的是碧紗果子,梅妃娘娘送的杏仁乳酪,都是您喜歡吃的甜口,正好可以當早膳。”

    昭蘅喜歡吃甜,家里窮買不起很多糖給她吃,奶奶幫人洗衣服換一點錢,到集市上給她換一小包白糖,裝在罐子里,每天許她吃一勺,不許多吃。她饞了就踩著小凳子趴到柜子上,悄悄用手指蘸糖吃,經常會灑一兩顆在柜子上,奶奶就看到了就會問她:“咱們家是不是又來小老鼠偷糖了呀?”

    她抿著唇偷笑回答:“是呀。”

    “主子?”林嬤嬤詫異詢問。

    昭蘅回過神來,望著鏡子里的人,鬢邊的珠釵輕輕晃動,撞擊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華麗精美的珠釵環珮提醒她奶奶已經不在了。她已經從那個破敗的小山村走進了金碧輝煌的宮廷內苑之中,奶奶再也不會回來。

    “走吧。”昭蘅收回目光,理了理裙擺上的褶皺,帶著林嬤嬤去外間用膳。

    剛吃過早膳,蓮舟就回來了,她小跑著到昭蘅面前,因為走得著急,額頭上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

    昭蘅看向她,抿唇笑了笑:“東西拿到了?”

    “嗯嗯!”蓮舟從袖子里抽出絲帕包著的東西給她:“我照你說的去找小鄭太醫,說我的手腕扭傷了,每逢下雨就疼得厲害,求他給我兩株白玉丹,他就給我開了!”

    “蓮舟被我帶壞了,也會撒謊了。”昭蘅接過絲帕塞進袖子里,笑著說。

    蓮舟臉微微一紅,低頭嗔道:“我哪有。”

    頓了頓,她又問:“主子要白玉丹做什么?”

    昭蘅笑笑,沒有回答她的話。

    下午的時候,牧歸帶著一疊紙站在書房外。

    他站在門外稟道:“昭訓,殿下讓我給您送東西過來。”

    昭蘅納悶,她好像沒問他要什么東西,這個時候他送什么來?她起身走到門口,牧歸交給她一疊紙。

    “是什么?”昭蘅問。

    牧歸只笑不說話,催她打開:“昭訓自己看。”

    昭蘅只好展開那一疊紙,當場愣住了。

    原來是十來份罪己書,昨日在林安池的貴女們一個沒少,連同她們的父親都給她寫了罪己書。

    昭蘅抿著唇笑了笑:“殿下都知道啦?”

    “昨天下午就知道了。”牧歸站得筆直,一板一眼地說:“知道后他立刻召了幾位大人入宮,給他們授了一堂德行課。”

    一堂課上到今天凌晨才放出去。

    幾個老頭子在宮里受了罪,回去之后一打聽就知道是受了什么的牽連,當即大發雷霆。就連一向寵愛女兒的中書令王大人都氣憤地當著下人的面給了王若虞兩巴掌,讓她趕緊寫一封罪己書,滾去祠堂面壁思過一個月。聽說王若虞落水本就受到了驚嚇,又被母親數落了一晚上。昨夜幾乎幾家人都沒有睡著,殿下將幾位大人召入宮中,徹夜不放人,家中人急得到處托關系打聽。

    卻什么也沒打聽到。

    次日一早父親終于歸家了,可是他回來之后,不僅沒有安撫她,反倒摔了她兩巴掌。

    王大人氣啊,他活了這么大半輩子,持身清正,還沒被人指著罵德行不端過。

    寫罪己書的時候,王若虞就暈了兩次,可王大人這回絲毫沒憐惜她,讓婆子潑冷水弄醒繼續寫。寫好之后就扔去了祠堂,一點情面都沒給她留。

    其他各家見中書令率先帶頭,自然也不敢徇私,都重重地罰了自家不爭氣的女兒。

    昭蘅壓根不把這些事情放心上,那群人在她身上沒有討到一點便宜,無論是嘴上的,還是手上的。

    王若虞蠢笨不已,罵架罵不過她,她們一群人反倒被她推進水里。她已經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再有皇后給她披的那件披風,暗中給她撐腰,她覺得自己再沒什么好計較的了。

    她不想這件事情鬧得人盡皆知,況且殿下最近煩心的事情已經夠多,她更不想用這種無聊的事情去惹他心煩。

    看到手中厚厚一疊罪己書,她唇角還是輕輕揚了起來。

    原來被人重視的滋味是這樣的,許多事情根本無需述之于口。

    *

    這天距離阿箬真的十五日之期還有兩天,昭蘅腳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昭蘅帶著蓮舟在出門走了走,她們沿著放春園走了一大圈,最后去到鳳鳴臺。

    鳳鳴臺正是端午夜宴,李文簡帶她去看煙火的地方。這里是前朝戾帝興修,日日觀看歌舞的地方,陛下無此雅好,故而此處荒涼許久,蒼翠古木掩映,清幽僻靜。夏日里行走其中,陰涼避日,不見酷暑。

    上次在萬獸園被阿箬真嚇壞了,走到這種人少的地方蓮舟就背心發麻,催促昭蘅離開。昭蘅圍著鳳鳴臺轉了一圈,到底荒廢已久,沒甚好逛,又帶著蓮舟離開。

    從鳳鳴臺下來,經過御花園打算回東宮,她們碰到了皇后和葉朝陽。

    皇后坐在牡丹花叢旁的石凳上,她面前的石桌上掰著各色茶點,葉朝陽坐在她對面,素衣簡妝,右手間纏了一串菩提佛珠,她起身提壺給皇后面前的茶盞里斟入熱氣騰騰的茶水。

    皇后是長輩,既然在園中碰到,昭蘅也不好扭頭離開,她款步上前,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安:“娘娘萬安。”

    皇后點了下頭,目光隨意地瞥了她一眼,問:“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昭蘅溫順答話:“回娘娘的話,差不多已經好全了。”

    “下次警醒些。”皇后端起面前的茶,輕輕啜了口,又將茶盞放下:“那天晚上嚇著了吧?”

    昭蘅搖了搖頭,對上皇后寧和的目光,又重重點了點頭。

    皇后端肅的臉破出一絲笑,僅是一瞬,便恢復了她慣有的雍容端莊,她道:“斗轉星移,天雷地火都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現象,你不要害怕,下次碰到這樣極端的天氣警醒一些。”

    昭蘅抬眸,朝皇后投去感激的一瞥,那天林安池的事發生后,宮里的人雖不敢明著說什么,可私下里總有人說她不詳。但皇后卻平和地告訴她,這無所謂祥與不祥,只是正常的自然現象。

    “嗯!”她努力地擺出笑臉,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

    葉朝陽微笑道:“昭訓乃是有福之人,必定能逢兇化吉,萬事順遂。”

    她拿起倒扣在桌上的杯子,又斟了一杯茶推到昭蘅面前:“昭訓嘗嘗我從青虛山帶回來的茶。”

    “多謝。”昭蘅理了理裙擺,在皇后左手邊坐下。

    皇后聲音如水:“對了,長秋殿什么時候才能修繕好?”

    “工部的人說大抵還要六個月。”昭蘅嘗了一口葉朝陽的茶,回稟道。

    皇后頷首,又問:“你現在住的哪里?東宮很多宮室都荒廢已久,記得提醒你們殿下一聲,讓他找工部的人好好檢查修繕,杜絕再出這樣的事。”

    昭蘅抬眼望向她,又微微垂眸,聲音低了些:“暫時在承明殿叨擾殿下。”

    皇后只是“哦”了一聲,并未再說什么。

    昭蘅輕輕舒了口氣。

    輕飄飄的一句話,讓葉朝陽的手輕輕顫抖了下。承明殿是殿下日常起居的寢殿,她搬過去和他同住,豈不是朝夕相對?

    她垂落在袖子里的手輕輕攥緊。

    “娘娘。”葉朝陽勉強扯出笑臉,對皇后道:“廣濟院籌集到的善款,除了一部分用來給孩子們購置日用之物,另外一部分我想在慈幼局里開辦義學。”

    她聲線沉穩,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有任何異樣。

    皇后略思索,肯定了她的想法:“開辦義學很好,識文斷字明德循理。不過不能光是教授文才,有些人天生不是學文的料,非逼著他進學反倒是緣木求魚,對于這一部分孩子,最好開設技藝課業,譬如說女工刺繡、打鐵,讓他們長大后有一技之長得以謀生。”

    葉朝陽贊許地點點頭:“還是娘娘深謀遠慮。”

    昭蘅看向皇后的目光充滿敬佩,如果戾帝當政期間,也有慈幼局這樣撫弱憐恤的機構,也有人為他們日后謀生思慮,她小時候便不用遭那么多的罪,受那么多的苦。

    “朝陽,我把慈幼局交給你,你大可放手去干,只要是為孩子們好,你的決定我都會支持。”皇后眉眼間多了溫柔。

    葉朝陽規規矩矩應聲:“是,朝陽必不辜負娘娘所托。”

    昭蘅不參與她們倆的對話,她低頭喝著茶,這茶的味道很清爽,喝著十分爽口。她剛喝了兩口,忽然聽到皇后喚她道:“昭蘅,你若是閑來無事,也可以去慈幼局看看。”

    昭蘅扭頭看向皇后,有些不大相信:“我可以嗎?”

    皇后笑道:“當然可以,只是慈幼局離宮城很遠,來回可能要受些顛簸。”

    葉朝陽愣了一下,隨后擠出一抹淺笑:“以后慈幼局有什么事情,我叫上昭訓一起。”

    昭蘅重重點頭。

    幾人又坐了一會兒,宮女上前稟報說:“殿下來了。”

    皇后望著牡丹花道另一頭走來的李文簡,不由再次感嘆歲月匆匆,一晃便是這么多年,她和元清的兒子已經這么大了。

    分明晌午才見過他,此時竟又開始想他了。

    “母后。”李文簡雙手疊在身前,朝皇后揖了一禮。

    葉朝陽站起身:“殿下過來了?順便嘗嘗我親手做的茶,今春我親自到茶山采摘炒制,累了大半個月,才只做了一斤。”

    李文簡擺手說不必:“碰巧經過,馬上就要走。”

    這兩個人湊在一起,昭蘅就忍不住想起李文簡對她那句算得上尖酸的評價——沽名釣譽、心思深沉、算計太多。她偏過頭悄悄看了葉朝陽一眼,發現她唇邊始終噙著端莊得體的笑。

    “母后,近來天氣炎熱,您要注意避暑。不要因為節儉舍不得用冰,反而因小失大。”李文簡扭過身關切地對皇后說道。

    皇后對他點點頭,此聲說:“你近來政務繁忙,也要注意休息,切莫勞累過度。你忙就先回去吧。”

    李文簡笑笑說好,然后朝昭蘅望了一眼:“你現在要回嗎?”

    昭蘅點點頭,跟著站起了身,她深深地朝皇后福了一禮告別,然后和李文簡一起走出亭中。

    道路兩旁牡丹花開如云霞簇錦,色澤艷麗,風流瀟灑。那一雙人影落于花從上,被黃昏日影扯得時而靠近時而分開。

    一些往事又忽然涌入腦海。

    “乖乖喝藥,等你病好了,我就帶你去洛陽看牡丹。”元清坐在病床畔,手端著藥碗,溫聲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