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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208節

    那士子爽快地丟下銀子:“速速拿來。”

    《育言報》一份只售十文,但外地來的士子未必讀過報紙每一期的內容,他們到京城之后,往往會想辦法買過往期數的《育言報》,京城各大書肆的掌柜就請人將報上內容謄抄開來——原版印制他們是不敢的,禮部會找上門來要抽成,是謂“版權費”。

    但也有膽子大的書商去找禮部談生意,將一年發行的《育言報》頭版文章訂成冊發售,《育言報》方面應下了,這書商便將搜來的文章,自柳賀與顏鈞等人論書院起,自朝野內外議論的開海之效的文章裝訂,一卷還不夠,分了數卷出售。

    這樣的大部頭價格不低,在書肆中一般也不太好賣,可或許今年恰逢會試之年的緣故,來了京城的士子都不差錢,加上京中各府的官員也大多會買上一冊,這套《育言論策集》竟賣得極好,初版幾日內就賣光,書商急急忙忙去印第二版。

    書商發掘了其中的商機,但他們仍不明白此書為何如此暢銷——《育言報》系柳賀力推,朝中要事皆書其上,今科又是柳賀任主考,《育言報》文章中安能沒有柳賀本人所想?

    何況《育言報》頭版文章篇篇是精品,縱然和柳賀這次輔無關,僅是讀其上的文章,都能令士子們受益無窮。

    沒有趕上《育言論策集》的書商們見此,便想辦法訂下了《育言報》中其他版面的文章合集,有涉農事、水利、海外見聞的——后者系開海之后《育言報》辟的新欄,專載福建、浙江二地漁民于海外的見聞。

    書商們料想,這幾冊恐怕不會如《育言論策集》那般受歡迎,但書發售后竟賣得都不錯。

    可以說,通過《育言報》,大明的讀書人及百姓都長了不少見識。

    此次許多士子之所以十二月進京,便是因為他們未走內河,走的是海路,冬日里運河結了冰,海路卻依舊通暢,有不少士子甚至決定過了年再來京,走運河或許有許多不便,可走海路就不必考慮那么多了。

    這也是朝廷開海的一大益處。

    “柳三元任今科會試主考,我等若習秦漢文章者,恐怕要改一改行文之風。”

    福建會館中,幾位士子相對而坐,幾人手中都捧著幾篇柳賀的文章。

    自柳賀參加應天鄉試起,他的每一篇文章都為士子們所熟讀,士子們覺得,自柳賀隆慶五年中狀元以來,他的文風日益成熟,《祭師文》一篇令他成就一代文宗,之后的《祭張文正公文》更是令人感懷他與前首輔張江陵的師生之情。

    “我等再磨練三五十年

    ,不知能否達到柳三元文章皮毛?”

    “于文章一途,柳三元并無門戶之見。”一位士子忽然道,“他與王鳳洲在《育言報》上掀起罵戰,卻仍贊其文章。”

    此士子名為葉向高,是福建福清人,少時便極有才名。

    “王鳳洲崇尚擬古,柳三元卻推唐宋,他二人文章,我更喜柳三元,《育言報》上二人爭論那幾日,我將城中書肆踏遍,卻仍未尋到《育言報》只字片句。”

    “爾張兄一急之下找上了縣尊,請縣尊借他《育言報》一觀。”

    這被眾人稱為爾張兄的士子在福建也極有名氣,他是晉江人,卻在太學讀書,萬歷十年秋考中順天府鄉試第一。

    這二人對柳賀都極其推崇,尤其是葉向高,葉向高自福建而來,少時家中便遭遇倭寇侵擾,他因此顛沛流離食不果腹,之后因戚繼光攻破倭巢,他一家才漸漸安定下來。

    葉向高很清楚,倭寇中真正的倭國浪人并不多,許多都是沿海一帶的漁民,自朝廷開海后,朝廷在福建各地設下了關口,收海稅,但自那日起,漁民出海不必戰戰兢兢,出海遠一些,亦有水軍保駕護航。

    至少他覺得,這大半年間,家鄉氣象已與以往不同。

    他之所以推崇柳賀,一是因柳賀文章非凡,他初讀柳賀文章時驚為天人,之后柳賀在揚州府、回京后的文章他篇篇不落。

    其二也是因柳賀在官場上的政績。

    文章寫得好,不代表官就當得好,這一點葉向高十分清楚。

    但他觀柳賀生平,只覺柳賀雖才入官場十二年,卻將修齊治平四個字貫徹得淋漓盡致。

    范文正公曾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無論在京城還是在地方,無論是任內閣大學士還是任治河的親民官,柳賀眼中、心中都有百姓。

    且其余官員不敢為之事,他敢為,其余官員不敢勸誡之句,他敢說。

    士子們投身科舉,固然有令自家榮華富貴的想法在,可也有許多士子愿為朝廷奉獻己身、于青史留名。

    柳賀在葉向高心目中可稱完人。

    他將柳賀文章翻爛,每一句的釋義都能分析透徹。

    ……

    及至萬歷十一年二月。

    柳賀領了會試主考的任命,會試副主考則是眼下任吏部左侍郎的許國,二人之間原本有些嫌隙,不過柳賀已是內閣次輔,若無意外,他要在這次輔位置上坐不少年,許國和他有矛盾也得不到什么好處。

    何況真論權勢,柳賀這次輔也不比首輔差多少。

    許國心中暗自嘀咕,若有意外,恐怕只會是柳賀當上首輔。

    二人接了任務,連家都沒回就到了貢院,衣服都是衛兵回家拿的,正是憂心考官們與考生有串聯。

    事實上,柳賀手頭還真拿到了不少人情帖。

    但柳賀畢竟不同于過去,在這官場上,需要他給面子的官員不過寥寥幾人,但能到這個級別的官員通常也不會在會試這樁事上干擾他。

    “閣老,聽聞此次會試,各地出眾的士子頗多。”

    柳賀頷首:“我也有所耳聞。”

    這一科進士的含金量恐怕只是略弱于萬歷二年一科,比之嘉靖四十一年也不遑多讓。

    葉向高、李廷機、方從哲,這三人都是任過內閣首輔的,文才有之,手腕也有之,柳賀也想早些讀到他們的文章。

    許國與柳賀寒暄了片刻,二人便說起了此次會試的命題。

    許國任考官的經驗比柳賀豐富,他任過鄉試主考,也任過會試同考官,柳賀倒是任過會試同考官,但那已經是萬歷二年的事情了。

    命題之事,自然以柳賀這個主考的想法為主。

    柳賀道:“眼下

    朝廷著力于開海、練兵等實政,出題之時,各位考官切記少浮辭重實務,士子真有實才者,縱是文辭稍若些,也可先取,待本官與少司寇閱過后再決斷。”

    “你我身為考官,當思為國取賢意義深重,此次會試之中,若有那等私通作弊、致好文章蒙塵者,本官必嚴懲不貸。”

    說到最后一句時,柳賀語氣稍稍重了一些,同考官們俱是振奮精神,不敢有絲毫懈怠。

    同考官大多出身翰林,和柳賀打過不少交道,自然也清楚他這位次輔的脾氣。

    別的不敢言,柳賀絕對是說到做到之人。

    翰林們都清楚,前首輔張四維之所以被踢回老家,都是因為他發力了的緣故。

    張四維他都敢踢,何況是他們這些翰林?

    好在柳賀辦事雖較真,卻十分講理,翰林們畏懼他,卻也信賴他,他們曾聽前幾科的翰林前輩講,高新鄭任首輔時如何,張江陵任首輔時又如何。

    “論脾氣,柳丹徒勝過高新鄭、張江陵數倍。”

    “論公道正義,柳丹徒又勝張蒲州數倍。”

    換句話說,作為領導,柳賀是那種十分好打交道,也十分維護下屬的類型。

    但他的要求的確不低,不管是對文章還是對翰林們辦事——如今新進翰林院的翰林除了修史外,都要去《育言報》及涉開海的衙門鍛煉,柳賀這位次輔也樂于花時間看他們鍛煉的成果。

    他要求嚴一些,眾翰林也無話可說。

    能說什么?

    論科第,柳賀是大明朝第二個連中三元者。

    論文章,他是公認的當世文宗,文章直追蘇韓。

    早在許多年前,便有士人疾呼,稱大明文章已死,他柳三元橫空出世,可以說是吸盡了大明文氣。

    論為官,他年方而立便入了閣,官聲在朝在野都極好,且他也非一心升官的庸碌之輩,朝廷若有難事,天子和朝臣們都清楚,將事情交給他必不會有錯。

    第266章 番外二

    番外二

    會試考題,歷來是各房的同考官先出題,再由主考官從中抉擇出最合適的一道,開考之初,柳賀就與各位考官約法三章,定下了出題的規矩。

    他自己出也不是不行,不過會試畢竟事關重大,縱然他官位最高,也不能一人獨斷。

    會試考場中一片肅穆,作為主考,柳賀得在貢院內待足十多天。

    除了出題、改卷外,他偶爾也要與許國一道在貢院內查看考生的情狀。

    士子們或胸有成竹,或埋頭苦思,令柳賀回想起自己參加會試時的場景。

    當年他也是在會試考場上得見張居正第一面的。

    眾士子正在作答,忽見兩位官員在一眾官兵簇擁下進了考場,士子們不敢看考官真顏,心中卻清楚,那走在最前的、身著蟒袍的官員,必是此次會試主考、名滿天下的柳三元。

    若非此次得見,考生們竟不知,傳聞中的柳三元樣貌如此年輕!

    柳賀走在前,副主考吏部左侍郎許國稍稍落后他一步,若論年紀,許國比柳賀大了數歲,可論氣勢,許國卻遠遠無法和柳賀這內閣次輔相較。

    柳賀在某一位考生面前逗留片刻,拿起其考卷查看,之后便將其考卷放下。

    事實上,能中鄉試進京會試的舉人文采大多不錯,哪怕是偏僻之地的士子,也能將四書五經之義琢磨透徹,但要在會試中突出重圍卻并不容易,考生們必須將文章寫到極致。

    文章是對比出來看的,考官只會擇優而選。

    此次柳賀任主考,便要求同考們不許為湊足額數而濫取——同考們都希望進士出自自己之房,自然不愿將取中的額數相讓,因而即便自己一房內出眾的考卷不夠多,同考官們卻仍會為了填足人數而取劣卷。

    柳賀丑話已經放在前頭——同考們不是不能取劣卷,前提是瞞過他柳澤遠的眼睛。

    眾同考官自然都聽過柳賀博聞強記之名,若拼記憶,滿朝文武能比得上柳賀的官員的確不多。

    柳賀已經一再提醒,再去觸霉頭的話,可想而知次輔大人會如何對付他們。

    有威脅在前,眾同考官在擇取考卷時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有絲毫懈怠。

    待第一場經義卷匯總至主考官這邊,柳賀一邊判卷,一邊在心中感慨,這一科有才華的士子的確頗多,此次出卷偏重實務,原以為考生們會因此畏難,誰知被選出的考卷水平頗高,尤其是這答“君子為世道計,即使三代而不可復返也,是世道之變也”的士子,柳賀讀來頗為心悅。(注1)

    一場科試,考卷足有上千份,經同考官篩選,匯總到柳賀這邊的也有數百份,在這些文章中,文才非凡者有之,精通實務者有之,柳賀讀著文卷,頗有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感慨。

    之后二、三場考卷匯入,柳賀改卷改得頭暈眼花,連覺都睡得很少。

    柳賀記得自己當年科考的艱辛,因而對待每一份考卷,他都珍而重之,須知考官之筆能決定每一位考生的前程,即便他如今官至次輔,卻依舊不敢輕慢。

    改卷之余,作為主考,他還要到各考房篩出落卷,以防有實才的考生因同考之誤被篩落。

    如此忙碌了數日,三百五十份考卷才最終被擇出。

    眾考官都有些精力不濟,但看著考卷一份份考卷被篩出,眾人心中也頗為喜悅。

    會元之卷該如何擇定,眾同考為《書》經房的二卷相持不下,只能將視線看向柳賀。

    “便取《書》二房,先起二比,中敘作六段,末繳二比之文,另一文九段平敘,無取無繳,不如前一篇。”(注2)

    眾考官皆稱是。

    “少司寇可有異議?”柳賀又問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