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81節
他在揚州知府任上已經得罪過張四維一回,對方是高高在上的閣臣,而他不過是四品外官,兩人之間相差懸殊,張四維對付他輕輕松松。 可到如今,柳賀已是二品禮部尚書,張四維的面子或許重要,但他也不能輕易對柳賀甩臉子。 …… 張居正病稍好了些,就立即回內閣辦事。 他氣色雖比生病前稍好一些,卻不如前兩年,可內閣龐大的事務卻都等著他去處理,便是他生病的這幾日,宮中及朝中依然有許多公文被送至張府。 不管如何,天子犯錯一事至此揭過,朝中官員與太后都不再提。 李太后在張居正病好之后召見過他一回,說了些在天子面前用賢臣的話,不僅宮中內侍要賢能穩重,天子的日講也必得是有才有德之人。 張居正自然明白明白她指的是誰,但在此事上,他只裝作無事發生。 他了解李太后的性子,被認為能夠威脅到天子之人,李太后總會毫不留情地鏟除,柳賀雖然未到被鏟除的程度,但在李太后眼中,他來教導天子顯然是不稱職的。 張居正心道,若論有才,諸講官中有幾位能比得過柳賀? 柳賀是堂堂三元,論文才,論治才皆是一等一的,天子身邊的講官多為翰林出身,談圣人之道的多,躬身百姓的少,李太后或許覺得柳賀賢能不夠,但在張居正看來,天子身邊缺少的正是柳賀這般的官員。 何況……罪己詔這事上,柳賀也為他出了不少力。 張居正將一張大紙攤開,紙上是他先前擬好的罪己詔,除了這詔之外,他另附了一封給天子和太后的疏,疏中稱他年老多變,辜負了先皇的囑托,雖天子有錯,可天子犯錯同樣是他教導不力。 因而——他欲辭去這內閣首輔之位。 只是柳賀說動了馮保,令馮保將這重任交給了張四維和申時行,張居正這封疏才未上成。 不過朝事眾多,初任首輔之職時,張居正只想著推行改革,令百姓們免受窮苦所擾,但自萬歷五年起,他所經手之事越來越繁雜,張居正雖能輕易處理,可難免會覺得疲累。 或者說,這天下間人只想到他位高權重,卻無人愿為他分憂。 張居正問心腹中書道:“可知大宗伯最近在做些什么?” “大宗伯近日未至文淵閣,想必是禮部諸事忙亂。”中書答道。 張居正對此不置可否,在他印象中,柳賀辦事井井有條,即便是最忙的時候也沒見他亂過。 何況禮部部務即便再忙,他這大宗伯又不是具體經辦之人。 “將這一期的《育言報》拿來。” 中書應了聲是。 禮部辦《育言報》可謂大獲成功,讀《育言報》者南至瓊州府,北至遼東都司,在讀書人中更是倍受追捧,京中各衙門人人手持一份《育言報》,這報剛辦時,柳賀只找了張元忭、吳中行等幾人,到如今,報紙的規模越來越大,吏員數更是超過了禮部四司。 禮部原先是六部中窮得叮當 響的衙門,自《育言報》辦成后,靠量取勝贏回成本不說,《育言報》版面上的廣告更是引起了京中商人的哄搶,每一期《育言報》的推介都能賣出天價,便是張居正這等見多識廣的官員也忍不住嘖舌。 主要是辦報之前,誰也沒想到報紙的影響力能有這般巨大。 通政司等衙門不甘示弱,也辦了幾份報紙,但論影響力和受讀書人看重的程度,仍是《育言報》為優。 張居正病的那幾日落下了一期《育言報》,病好之后便兩期一起看,前一期報紙倒沒什么,最新一期——張居正雙眼不由瞇起。 第二版上正提了幾句漢室女子干政之事,講天子年幼,后宮借機干政云云,強調仁德的天子應當有自己的主見。 若是只寫漢室倒也罷了,《育言報》上這篇文章卻稱贊了馬皇后、錢皇后等本朝仁德的皇后。 張居正雙眼不由瞇起。 寫此文章者雖為佚名,可觀全文之內容,另有所指的意味頗濃。 柳賀看來還是十分不滿太后之所言。 但他敢寫這個,膽子著實是大了些。 張居正其實對李太后教育天子的方式也有不滿,李太后嚴厲有余,柔和不足,令天子對其只有畏懼,可縱觀本朝,哪有賢明天子事事遵后宮之意? 何況李太后出身一般,重后宮的規矩本是無錯,但治理天下卻非僅靠嚴厲便能做到。 但《育言報》所指之事,便是張居正這個首輔也不敢說。 柳賀膽子當真不小。 何況在張居正看來,此時實不該招惹李太后。 他派人去叫了柳賀,待柳賀到時,他直接將這文章指給柳賀看。 柳賀卻一臉無辜的模樣:“弟子實不知恩師指什么?” 張居正道:“你在這指桑罵槐,以為我看不出,還是天子看不出?” 聽了張居正的話,柳賀卻正色道:“此文非弟子所寫,但對文章所言,弟子十分贊同。自洪武朝至今,本朝天子治國皆由大臣輔導,后宮向來不涉政事。” 柳賀覺得,這文章已經十分給李太后面子了。 大明朝不愿外戚干政,因而皇后都是清白人家出身,挑的是賢明大體之人到宮中指導,而李太后并非隆慶的正妻,皇子正妻在禮數、教育上自然無可指摘,可到了妾這一層,標準就要放低許多。 何況當下那位陳太后還在世呢。 陳太后是穆宗明媒正娶的皇后,雖不受穆宗寵愛,但其人性格溫和,為皇后時也從未為難穆宗的妃子。 “禍從口出,你須得注意。”張居正道,“行事該有分寸,你既敬重天子,也該敬重太后。” 柳賀道:“弟子一貫敬重太后,此文并未影射任何人,若有人偏要對號入座,弟子也毫無辦法。” 禮部這期《育言報》一發,果然,柳賀第二日便遭到了武清伯李偉的彈劾。 彈劾中說,禮部辦報,本該論禮制之事,此報為朝廷之報,可柳賀卻將《育言報》當作其私人之物,報其私仇。 李太后認為柳賀這講官不合格,要天子選“賢明”的傳聞有不少官員知曉。 該說柳賀年輕氣盛呢?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呢?太后斥責他幾句,他都心懷不滿,特意在《育言報》上指著李太后鼻子開罵。 可他所言也未必有錯。 天底下最叫人講規矩的是皇室,最不講規矩的也是皇室。 馮保為何得勢?正是因為李太后寵幸。 但李太后的權勢從何而來?自然是來自天子。 眼下天子年幼,李太后動輒斥責,甚至干涉朝臣們辦事。 只不過別的官員不敢講,柳賀為人有些愣,敢把這事堂而皇之地說出。 據說李太后在宮中氣到不行,對天子道,《育言報》登這文章是何意?莫非是將她比作那禍國之人? 天子連連致歉,甚至跪在太后面前,口中稱是他的罪。 李太后對此卻仍覺不夠,必叫天子將柳賀這禮部尚書之位踢了。 她知曉,以天子的本事是動不了六部正堂的,便將張居正和馮保叫去,叫兩人將柳賀踢出京。 然而,自武清伯李偉上疏彈劾自己,張居正和馮保又被李太后叫去后,再過一日,柳賀便上了一封《論罪疏》。 在疏中,他道,是臣的罪責,臣不該說當今太后不如馬皇后,即便臣一字未指當今太后,但武清伯斥臣說了,那便是臣說了。 太后您是萬民之母,即便馬皇后隨□□打下天下,可論賢明,哪能比得過當今太后您呢? 他這一封疏引經據典,顯出了他為天下文宗的深厚功底,隆慶五年殿試時,柳賀論的便是“禮”這一字,但在這之前,柳賀一直未任過禮部官員,因而官員及士子們都未見過他對禮之道侃侃而談。 這一封疏讀下來,雖字字都是歉疚,可字字都能說到人心上。 論與天子共患難,穆宗皇帝最為擔驚受怕之時,陪在他身側的是陳皇后。 論輔佐天子,雖張居正未必夠格,可穆宗天子握手托付的是高新鄭。 太后做了什么?當今天子一即位,她便將穆宗重托的高拱一腳踢開,全不論天子的臨終囑托。 且后宮通過內侍托付首輔一事,在整個大明朝可謂聞所未聞。 柳賀身為禮臣,縱然無法阻攔太后,可提出自己的意見卻也是份內之責。 大明開國二百年,一向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何時輪到后宮了? 盡管官員們這般想,卻無人敢在李太后面前這么說,柳賀這膽子,真是…… 叫人捏了一把汗。 柳賀論自己的罪,但每一句都是陰陽怪氣,太后原本就十分生氣,見了他所言,更是氣到大怒:“此人大膽至極!他怎么敢?” “這是栽贓,是構陷!此等大jian之人,豈能容其立于朝堂之上?” 第236章 太后震怒 被李太后認為是大jian大惡之人的柳賀,不僅沒有自覺離開朝堂,甚至還大咧咧去給天子講學。 他并非對李太后有私怨,只是柳賀覺得,罪己詔一事,若有一回就能有第二回 ,太后在朝事上如此肆意妄為,長此以往,朝中官員豈非都要受他掣肘? 便是天子,行事都該有分寸,更何況是太后? 會引起太后震怒也在柳賀意料之中,他既然敢上疏,便不懼太后之威,何況太后越是憤怒,越是指使張居正與馮保去對付柳賀,正是印證了柳賀的話。 官員們如今看柳賀的神色都是一副“……”的表情,仔細想想,這位大宗伯也曾經發過癲。 雖然發癲的次數不多,可一旦他較了真,朝中能攔住他的還真不多。 上上回是會試之中,他將張居正之子的考卷篩落了。 上一回是奪情之事上,滿朝文武都不敢勸張居正,只有他親自上門至張居□□/上,將其勸回了江陵老家。 還有對宗藩,柳賀也展現出了毫無風度的一面。 之后便是這一回的《育言報》了。 柳賀聲明他并非意有所指,可武清伯不信,太后也不信,他于是破罐子破摔,沒錯,我就是罵了,你李太后是嫌我說你不如馬皇后嗎? 行行行,我便告訴天下人,你李太后比馬皇后強。 這一刀可謂扎得極深。 李太后焉能自比馬皇后?馬皇后當年與太/祖一同打下天下,什么苦沒有吃過?她自起事那日起,便擔著人頭落地的風險。 何況馬皇后是太/祖明媒正娶的妻子,《育言報》要后宮女子、天下女子學馬皇后又何錯之有? 李太后之所以震怒,莫非是覺得自己不該學馬皇后不成? 柳賀為官后寫文章就很喜歡擺出圣人道理,別的不說,圣人之言擺在前頭,他和人吵架時就能立于不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