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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73節

    除夕晚上,涼菜熱菜擺滿了一桌,柳賀嘗著地道的家鄉味道,心中不由十分滿足。

    用過了晚飯,楊堯和妙妙在談著元宵的燈會,妙妙回鄉后已出門過好幾回,對燈會自然很是向往。

    柳賀則在伏案寫文章,春節之前,他已寫過拜賀的信件送至京中,其中包括一封給天子的秘信。

    柳賀被外放至揚州時,天子賜了他通信的特權,到如今,盡管柳賀為避歸政一事而返鄉,天子依然給了他這份優待。

    在信上,柳賀依然勸誡天子當一個好皇帝,他知天子不喜說教,在信中所用的言語自然婉轉許多,更多的還是和天子敘一敘家常,將沿途自己的所見所聞報之。

    ……

    在家過年,柳賀依舊避不開人情往來,不過比起在京城時已經少了許多,過年這幾日,清風橋人來人往,住在附近的百姓都不由感嘆柳賀這位三元郎的影響力。

    但過了正月,柳府一下子便冷清了下來。

    除了節日的喜氣散去之外,也是因京城新傳來的消息——命翰林院侍讀學士余有丁為禮部左侍郎掌詹事府事。

    這就意味著,柳賀這右宗伯轉左的幾率微乎其微。

    官場上一個蘿卜一個坑,這坑既被余有丁給占了,柳賀想再去爭幾乎也沒可能了。

    姚弘謨退了,余有丁補了他的禮部左侍郎之位,柳賀的禮部右侍郎之位則由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何洛文補上。

    正月過后,朝中的一樁大事便是二月的會試,會試主考名單已經定了,由申時行和余有丁二人擔任。

    柳賀這邊更是門前冷落車馬稀,按資歷

    算,余有丁并不比他弱,如今余有丁任了禮部左侍郎,在官位上的短板也被補上,下一步入閣似乎是板上釘釘的。

    柳賀并不覺得自己被冷落,只能說,眼下這狀況正是朝廷賦閑官員的常態,只是旁人對他的期待更多罷了。

    幾位好友都為柳賀可惜,認為柳賀一是在揚州任上,二是此時避居返鄉,都大大耽誤了他的前程。

    不過柳賀將自己《鄉居小記》的后續幾篇寄出,好友們也都理解了柳賀的心意。

    柳賀在官場上進階太快,所受風浪太多,也是時候好好歇一歇。

    會試還未至,柳賀在鎮江府中都聽到傳聞,說這一科赴考者有張居正之子張懋修,若無意外的話,張懋修必中狀元。

    這傳聞有鼻子有眼,似乎已看到殿試時天子欽點張懋修為狀元的場景。

    這一科會試,赴考士子中有不少名人,據柳賀所知,張四維子張泰征也是應考舉子之一,除此之外,還有大名鼎鼎的顧憲成、魏允中。

    張懋修若中狀元的話,似是貼了萬歷七年所傳的張居正歸政一事。

    柳賀在心中感慨,他與王錫爵都退了似還是不夠,張居正一日在首輔位上,這傳聞就一日不會遠離。

    不管怎么說,這一科會試到底是和柳賀無關了,他想任一科會試主考、再培養弟子的計劃至此正式破產。

    或許他任官是一截一截的,在京城干上兩年就非得滾蛋。

    按歷史記載,張懋修的確是萬歷八年這一科殿試的狀元,盡管這一科才子眾多,顧憲成、魏允中與劉庭蘭并稱天下三會元,才名響徹天下,可這三人都未能問鼎狀元之位。

    若柳賀沒有記錯,在描寫張居正的小說和劇集里,張居正對此似乎毫不避嫌,甚至并不太瞧得上這天子特賜的狀元。

    讀書人對他的怒火因此又上了一層。

    柳賀是發現了,他這位恩師經年累月在刷讀書人的仇恨值。

    第226章 漏掉了

    《鄉居小記》后面幾篇柳賀未發給《育言報》,畢竟版面有限,若期期都是他的文章,這走后門的帽子柳賀恐怕是摘不掉了。

    不過柳賀已將文章與幾位好友互換,正逢春闈之年,士子們皆聚集于京城,《育言報》比以往更為暢銷,柳賀幾篇《鄉居小記》也慢慢流傳開來。

    他在讀書人中的聲望原就比一般官員高上許多,《鄉居小記》雖為散文,然而其文辭之優美、意境之深遠,真叫人回味無窮。

    “我顧憲成文名響徹京城,原以為會元如探囊取物,今日讀了柳澤遠文章,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最佩服柳三元之處,正是其為官有官聲,為文有文名,天下如他一般的官員可謂鳳毛麟角。”

    柳賀雖未能在官場上更進一步,但在讀書人心目中,他卻是值得效仿的榜樣。

    “各位可曾聽說,這一科會試申吳縣為主考,申吳縣向來唯張江陵之命是從,上科會試湯臨川之境遇怕是要重演。”

    “申吳縣為主考,余丙仲為副主考,若副主考改為柳澤遠,我等遭遇應當能好一些。”

    柳賀畢竟有過篩落張敬修的作為,也曾在張居正奪情/事上仗義執言,他未能當上會試副主考,這一科的士子們都十分失望。

    盡管柳賀在鎮江老家,但因京城讀書人匯聚的緣故,他的名望仍是一日勝過一日,絲毫不遜于他任右宗伯之時。

    這一年正月,呂調陽過世,他是柳賀會試時的小座師,柳賀收到消息已晚了半月,只得匆匆托人帶了封慰問信。

    呂調陽在次輔任上并無太大的功績,但他稱得上是個好人,京中皆知,呂調陽是因冒犯了張居正被迫致仕,但他年老體衰也是事實,可在傳聞中,呂調陽被張居正壓制得仿如小可憐一般,這就有些太過了。

    張居正的確霸道,但呂調陽也算是他親手提拔,他下手并非傳聞中那般狠辣。

    之后柳賀便有些無所事事起來,及至三月,會試的消息傳來,鎮江一府有六人中進士,其中就包括姜士昌,柳賀也自心底為對方高興。

    雖無事可干,柳賀也不愿讓自己一直閑著,寫文章、重農事一樣沒有落下,他雖仍關注朝中諸事,但注意力已經從官場轉移到了自己的生活上。

    妙妙成長時正是他為官忙碌的一段,柳賀沒有時間去關注她的成長,現在知兒年幼,柳賀便與楊堯每日看他如何握拳、流口水、傻笑……過起尋常夫妻的生活,日子安靜又輕松。

    有空時,柳賀便去爬一爬焦山與北固山,感受當年東吳船隊在此的恢宏氣場,或是在江畔漫步,看長江滾滾而流,由春至夏。

    “相公如今愈發隨意了。”

    在家柳賀不必拘束,在穿著上便十分不講究,回家之后,他連新袍子都未做兩件,等天熱了,便將袖子一卷,露出半截胳膊,一點沒有文人雅士的風范。

    他文章寫了有一疊,摞得很高,若有空閑就去太倉走一走,游玩之事在年輕時候做其實更合適,今年他已有三十歲,又見識過官場上的風浪,心態變滄桑了,看景時也易代入自身心境,反倒耽誤了美景本身。

    他是在禮部右侍郎位上歸鄉的,當時許多官員以為,他受張居正信重,應當早日回歸朝廷才對,可到現在,柳賀回鄉已有一年,卻仍是鄉居,沒有一點返回朝堂的跡象。

    一年的時間已經足夠長了。

    “柳澤遠仍是去田間?”

    鎮江知府林應雷聽著手下稟報,眉頭緊鎖道:“他既非官身,本府農事如何與他不相干,本官反因此憂心忡忡。”

    “著人去他府上說一聲,他既歸閑在家,府中事就無需他cao心了。”

    “府臺,此舉恐怕會得罪柳澤遠。”林應雷手下師爺勸說道,“此人年方三十,未必沒有翻身之日,此人歸鄉一年府臺都忍得,何不再多忍幾日?”

    另一位師爺也道:“府臺應當也聽說過柳澤遠在揚州時的情景,他是當代文宗,心胸又不寬廣,這般人府臺無需討好,但也不必得罪了。”

    林應雷想想也覺得有道理:“便忍他幾日。”

    他十分疑惑:“柳澤遠年少氣盛,在京中頗受張相器重,為何張相就任其賦閑在家,莫非他日后都不打算起用柳澤遠了?”

    “只怕是時機未到吧。”師爺道,“柳澤遠在鄉這一年也有賢名,本府重建府學,他出力甚多,且他與南京禮部、南監都交好,前幾日大宗師來本府,還特意到他府上拜訪。”

    林應雷不由感慨:“科第之差,差距何止萬分?本官當年若是二甲,也不會在知府位上熬了這么多年。”

    “他柳澤遠一中進士便入了翰林院,二年未滿便晉為天子師,與眾閣老、部堂、翰林相交,如我等外官進京時,想去人家府上探路都尋不到門道。”

    林應雷所說的是官場上的實情,他能這般說,兩位師爺卻不好附和,只得編了兩句話搪塞過去。

    林應雷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柳賀是隆慶五年進士,柳賀入官場比他晚了十五年,品階卻比他高了一級,論官位的含金量,柳賀這禮部右侍郎堪比應天、鳳陽巡撫。

    ……

    柳賀久不至京城,官場眾人似乎也忘了他的姓名,然而過了夏日,到八月時,禮部尚書潘晟被加封為太子太保,太子太保雖為虛銜,卻是堂堂從一品官。

    潘晟嘉靖二十年便入仕,彼時許多官員都靠寫青詞得蒙帝寵,潘晟雖為榜眼,卻不愿媚上封官,直至今日才升至為官生涯的巔峰。

    隆慶朝起的閣臣中,除高拱外,其余資歷均不如潘晟。

    然而潘晟這太子少保剛加封一月,他竟以歸鄉心切的緣由返鄉了!

    滿朝文武皆是愕然。

    可潘晟說跑就跑,他歸鄉的心情竟比柳賀請假時還要迫切。

    眾官員:“……”

    仔細想想,隆慶年時潘晟已經跑路過一回了。

    潘晟走了,他的禮部尚書之位卻空了出來。

    到這個時候,禮部尚書空置可謂意味深長。

    申時行府上,申時行與手下道:“潘新昌此次返鄉,諸位看,可有元輔的手筆?”

    “應當不會。”手下道,“元輔與潘新昌關系一貫緊密,縱是想迎柳澤遠入閣,應當也不會令潘新昌去位。”

    張居正這人對盟友還是十分照顧的,潘晟位高權重,并不是張居正能輕易勸走的。

    “老夫也是如此認為。”申時行道,“如今朝堂上,可還有堪配禮部尚書之位的官員?”

    答案是沒有。

    總不能將陸樹聲、萬士和再搬出來,而余有丁任禮部左侍郎不過半年,他是跳過禮部右侍郎之位直接任禮部左侍郎的,晉升時原就是擢升了,若更進一步至禮部尚書,那就實在太快了。

    可若換成柳賀……申時行并不愿意。

    此刻,張四維府上也發生了同樣的對話,張四維子張泰征在他身側,道:“兒與同年們相交,京中翰林及新入官場的六部主事,無不對柳澤遠深深拜服。”

    張四維為次輔,張泰征在京中也是知名衙內,他和張居正的四位公子關系都不錯:“張思永原也十分不服柳澤遠,自柳澤遠令他辦《育言報》后,此子不許旁人多說柳澤遠一句。”

    就連他也不禁感慨,柳賀究竟給張嗣修灌了什么迷魂湯?

    “禮部尚書之位需經廷推,縱是張相一意扶持柳澤遠,但柳澤遠此時不在京中,他縱是想拉攏九卿衙

    門的官員,恐怕也鞭長莫及。”張泰征道,“父親心中若有屬意的人選,不妨多出一出力。”

    張四維輕輕點了點頭。

    張泰征還給出了一條建議:“此時禮部尚書空置倒也無妨,便令余丙仲暫掌禮部事便可。”

    “元輔恐怕不會愿意。”張四維道,“元輔此時恐怕已授意王汝觀,令吏部推選堪任禮部尚書的人選了。”

    張泰征也不由皺起眉頭。

    他父親雖為次輔,像禮部尚書這般重要官員的任免卻還是要看張居正臉色行事,若張居正推了柳賀,張四維恐怕還得附和。

    柳賀一招以退為進為他謀得了百官的敬意,他敢進又能退,年歲雖輕,卻能成事,僅以資歷來說,隆慶五年才入仕的柳賀其實是最淺的,但耐不住他本事大。

    ……

    柳賀壓根不知道潘晟跑路的消息,仍在鎮江府中閑逛,他這段時日心情十分好,滾團在京城時已經蔫得幾乎快斷氣了,回鄉之后,它與那滾地錦貼在一處,精神反倒更足了些。

    不管怎么說,能讓這貓多陪自己幾日也是好的,他當年在外求學時,就是滾團一直陪在紀娘子身側,滾團雖是只貓,但在柳賀心中,它已經與家人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