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64節
高拱之事天子年幼時并不清楚,可隨著他年歲見長,又如何不知其中實情? 何況高拱臨終前將先皇病榻前如何托付于他、張居正與馮保如何做鬼構陷他道得明明白白,便是宮中內侍瞞得再緊,此時也該傳至天子耳中了。 “柳先生,其中實情你可知曉?” 柳賀心念急轉,他不愿天子看出他此刻異常,神情平靜道:“陛下,臣當時才為官一年,實情如何,恐怕只有高先生與恩師知曉。” 他不可能瞞著天子,或是讓天子“莫聽了小人讒言”,這事的確發生過,瞞著天子就是在糊弄。 “是這樣嗎?” 柳賀道:“但臣以為,即便實情如陛下所聽的那般,恩師任首輔,也是受太后、陛下所信賴之故。” 如果不是李太后不肯叫高拱任首輔,張居正上位也不會那般輕易,天子不能一邊享受著張居正為首輔的勤勉,一邊又覺得張居正德不配位,這就是翻臉不認人了。 但柳賀覺得,事情的癥結還在張居正歸政上。 去年這事就是京中官員熱議的話題,只是正旦時張居正欲廢除天下書院,才將話題從歸政轉移到了書院上。 如今《育言報》將天下讀書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歸政一事便重歸朝廷中心。 柳賀忽然覺得,受天子信賴也是不易,一邊是天子,一邊是張居正,他夾在其中,兩邊都不能得罪,但兩邊都是他信重之人,任何一方有事他都不愿見 到。 “澤遠,我尋你好久了,你要在這道上走多久?” “元馭兄尋我何事?” “我有一位舊識如今在南京國子監。”王錫爵道,“《育言報》中不是有科舉及新詩、文章的專欄嗎?南監便也想辦一份報,專教讀書人科舉事,科舉如何考、看何書,再登鄉試、會試文章及大儒詩作、文章等。” 柳賀道:“內容沒有錯處,那又尋我做什么?” 王錫爵道:“南監人才凋零,這報辦起來也不容易,因而他們想請澤遠你派幾個人到南京支援。” 南監地位不如北監,不過南監祭酒前途一般都不錯,呂調陽就干過南監祭酒,姚弘謨也任過這個職位,若柳賀沒記錯,他剛入翰林院時,王錫爵就因得罪高拱被打發到了南監。 柳賀道:“派人有何難?不過得先問他們是否愿意,南監那邊先和部堂大人說好,人若去了,有何功勞也要提前告知。” “這是自然。”王錫爵自然不會有意見。 柳賀腳步放緩,朝王錫爵輕輕揮手,王錫爵立時明白了他的用意:“怎么了,陛下有事?” 柳賀道:“元馭兄可知,這幾日有人在陛下面前說了什么?” “與張相歸政有關?”王錫爵是聰明人,與天子相處也極是融洽,不需要柳賀多說,他立刻便通了。 柳賀點了點頭。 “我雖支持張相歸政,然而此舉分明是離間天子與內閣,若二者離心,攛掇之人當真歹毒。” 王錫爵所想和柳賀一樣,張居正遲早是要歸政的,朝中官員若想張居正早日滾蛋,那上疏勸說也可,指著張居正鼻子痛罵一頓也可,這二者或許都要付出代價。 然而,若表面上不愿張居正離去,私下里卻對著天子說張居正的壞話,這種做法柳賀不愿接受。 第215章 弟弟好丑 誰在天子面前遞話,柳賀不愿猜,也猜不出,天子心中若無想法,何人遞話都是無用。 柳賀到了禮部,先喝了口水,便轉身去了《育言報》辦報之所,張元忭、吳中行及張嗣修都將辦報當成一件要事,柳賀去時,幾人都沉浸其中,甚至未察覺到柳賀的到來。 《育言報》雖在禮部衙門內辦,但張元忭幾人畢竟不歸禮部管,柳賀也不希望辦報一事影響到禮部的部務,因而《育言報》其實是一處相對獨立的機構,只是報紙發行前需經禮部及內閣審核罷了。 “右宗伯。” 張元忭、吳中行私下稱呼柳賀表字,但在禮部和翰林院這樣的場合,二人都以官銜敬稱來稱呼柳賀。 柳賀便對幾人講了南監有意辦報一事:“挑幾位得力的編報官,不拘出身官位,有意者皆可至。” 南監對翰林出身的官員自是沒有太多吸引力,但對非進士出身的官員,尤其是雜職官,若按柳賀所說,去南監后便能有所晉升的話,吸引力還是相當大的。 何況辦報一事,頭版固然需要斐然文采,但其內容主要來源于稿件,并不要求辦報之人才華如何了得,其余幾版更重要的是辦事謹慎、信息來源廣。 “儀制司中書辦、吏員等或許會愿意。”張元忭道,“《育言報》已走上正軌,書辦、吏員等都已有了經驗。” 柳賀到了,張元忭、吳中行便向柳賀匯報了《育言報》這幾日的情況,不僅是訂報數一直在增長,更重要的是,《育言報》作為讀書人向朝廷發聲的渠道已逐漸被認可。 只要是有見解之士,朝廷官員也可,鄉野隱士也可,都可為《育言報》撰文,因而每一日張元忭等人都能收到出眾文章。 一時之間,《育言報》每一期一經發出,都能引起讀書人熱議,就連王世貞也說,萬歷年文氣之盛,自《育言報》始。 柳賀道:“我等辦報,便是讓那些只知高談闊論的士子知曉,便是論事講學,也有高下之分的。” 柳賀所結識的翰林們,縱是性格剛烈如羅萬化、于慎行,做學問時也極是謙卑,甚少夸夸其談,處理朝中事務時也很謹慎。 未入官場的士子總是把朝事想得太簡單,他們科舉一關尚未過,學問也并不如何精進,卻愛做醒掌天下權的美夢,以為何事都能輕松處理。 …… 閑談片刻,柳賀將張嗣修叫到一邊:“思永,近日恩師身體如何?” 張嗣修對柳賀這么問倒不意外,柳賀在翰林院時也任過他的上官,他找張嗣修談事,要么就是一本正經的公事,要么就是問張居正的身體。 他和張嗣修沒有私下的交情,也不會如其他官員般對張嗣修極盡諂媚,張嗣修心底其實也不太瞧得上那樣的官員,柳賀這般待他,才是官場上上官對待下屬的態度。 張嗣修道:“父親一切都好。” “恩師日理萬機,國事皆由他費心,還請思永再關注一二,勸恩師莫要勞累。”柳賀道,“恩師身體不僅我關心,天子也是時時注意。” “下官定將右宗伯之言告知父親。”張嗣修覺得柳賀的語氣與平日有些不同,但具體是何他也說不上來,他等了片刻,柳賀卻已住嘴不說了,因而張嗣修更是有怪異之感。 他只覺如今越來越看不透柳賀了。 不過據他所知,柳賀并非愛耍心機的性子,平日與他相交倒不必有什么憂慮。 但張嗣修仍是將柳賀這句問候告知了張居正。 張嗣修告知以前,張居正的面色仍是尋常,但當他說完這一句后,張嗣修卻覺得,自家父親的神色漸漸復雜起來。 “爹……” 聽張嗣修問詢,張居正輕輕擺了擺手:“我無事。” 過了片刻,張居正方才道:“你與柳澤遠相處如何?” 張嗣修道:“右宗伯為人處事皆是一等一的,才干修養也叫人佩服,如今他雖為右宗伯之職,領的卻是左宗伯之事。” 張居正點了點頭:“柳澤遠待人真誠,與他共事過的都清楚。” “你日后要多與柳澤遠親近親近。”張居正看向張嗣修,“我平日忙于公務,對你們兄弟的教育總是欠缺一些,你兄長才干平平,你與懋修性子頗為驕矜,總是小瞧天下人,然而我可護你們一時,卻不能護你們一世。” “若我不在了,滿朝文武中,可托付的唯柳澤遠一人而已。”張居正道,“我知你仍覺柳澤遠待我之心不誠,但若我有一日落得高新鄭一般的下場,朝中敢替我仗義執言的也只有柳澤遠。” 張嗣修有些不服:“高新鄭志大才疏,如何能與父親相較?” 張居正搖了搖頭:“我本領并不強于高新鄭,只是運道比他好些,心機比他深些罷了,高新鄭對人不設防,因而他敗了我勝了。” 不過隨著高拱逝去,徐階、李春芳、陳以勤等隆慶年間的閣臣逐漸退出朝堂,張居正的爭勝之心已不如初入閣時那般強烈。 張嗣修之所以不服,是因為他從未在張居正口中聽過如此軟弱的話,張居正一貫霸氣外露,便是官至閣臣部堂者也不被他放在眼中,在張嗣修看來,整個大明首輔中也無人能與他相比。 可張居正還在位,卻要他主動向柳賀低頭,張嗣修驕傲慣了,又如何會愿意? “我并非要求你必須這般。”張居正笑道,“我也未淪落到高新鄭那般境地。” …… 除了廢除書院一事引發的爭論外,萬歷七年還屬風平浪靜,不過張居正歸政與否依然是朝中的一大話題。 待到三月,廣西瑤族再度爆發叛亂,兩廣瑤族叛亂自明初時已有之,所歷時間甚廣,成化時瑤亂曾被平定,之后便經歷了起義—被鎮壓—再起義—再被鎮壓的漫長過程。 “張相再歸政,恐怕要等瑤亂之后了。”王錫爵道,“只是朝中議論不斷,官員們也無法定心。” 張居正秉政這幾年,功勞定是要勝過過失的,張居正若在,朝中諸事井井有條,官員們也有主心骨,不至于不知如何辦事。 清丈田畝策、一條鞭法、俺答封貢、平定倭寇、考成法、穩定邊防……一件件一樁樁,換成朝中任何一個官員,都無法完成此等壯舉。 不過這段時日柳賀又告假回家,楊堯要生了。 妙妙到了最活潑的年紀,柳賀與楊堯成婚這許多年,只有妙妙一個女兒,楊堯再懷孕時,全家上下都十分緊張,柳賀這不是第一回 當爹,可楊堯懷孕這段時日恰好是他到禮部后最忙的一段時日。 他總有照顧不周到的地方。 所以楊堯快生之前,柳賀找潘晟請了個長假,要去內閣告了假,暫時將手中事務及講官的任務停了,潘晟那邊倒是好說話,可柳賀去找內閣告假時,張四維卻叮囑他要以國事為重。 柳賀:“……” 他也不會因張四維一兩句而抱怨什么,只是去請假時遇上說教終歸是叫人不爽的,不過他也不能因這些微小事就去麻煩張居正,張居正統的是大局,內閣的日常事務還是歸張四維這個次輔。 柳賀別的不知,但他很清楚,若張四維當了首輔,他定然不會有好日子過,若他能在張四維任首輔之前入閣,張四維未必能拿他怎么樣,可若他在張四維任首輔之后入閣,對方必然會千方百計阻攔。 這只是柳賀的預感,但他與張四維天生氣場不合,他毫不懷疑這件事發生的可能。 回家之后,柳賀便大門 不出,小心翼翼守在楊堯身旁,那些請他喝酒議事的邀約他全部推了。 楊堯精神狀態還算不錯,加上有岳母和紀娘子在一旁相助,柳賀的存在反倒顯得十分礙眼。 生孩子他幫不上什么忙,柳賀便負責看著妙妙,再每日陪楊堯說說話,京中官員有養著戲班的,柳賀也請他們來家里唱一唱,再扶著楊堯在院中走上幾圈,賞賞花,品品茶,禮部事務除非實在推不開的柳賀會管,其余事都交由各司郎中、員外郎負責。 楊堯發動那日,柳賀在外候著,大氣也不敢出,他和妙妙父女倆在那邊僵立著,紀娘子便拿他開玩笑,讓楊堯放松:“瞧瞧賀哥模樣,像不像池子里的呆頭鵝?” “大呆鵝帶著小呆鵝。” 柳賀和妙妙對視一眼,決定原諒自家母親/祖母的冒犯。 等了許久,等到柳賀都沒耐心了,他感覺生妙妙時時間沒有這么久——平日他倒是可以冷靜沉穩,可到了這時候,他除了焦急地在門外踱步外什么也做不了。 只愿楊堯一切平安。 看了眼時辰,柳賀心想著自己無論如何該進去看看了,門在這時開了。 柳賀沖進門瞧著楊堯,她整個人已經疲憊不堪,面色比平日里要蒼白許多。 柳賀握住楊堯的手:“娘子受苦了。” 還未等楊堯回應,柳賀又被拉開:“你讓堯娘好好睡一覺,到這里礙什么事?” 柳賀:“……” 他還什么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