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47節(jié)
柳賀如今是禮部右侍郎,官位已不遜于王錫爵,兩人再以官職互稱便顯得太過疏遠,他便開始稱王錫爵的字。 “此事若是鬧大了,張相恐怕也護不住你。”王錫爵眉頭皺起,“澤遠,上疏須三思而后行啊。” “元馭兄,我心中有數(shù),你安心便是。” 上朝之前,柳賀在皇極殿前見了不少其他衙門的官員,許多官員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也有那的老派的官員鼻中重重一“哼”:“若人人都如此,禮法何存!” 也有不少人等著看柳賀的笑話。 京中皆知,張居正將削藩的重任交給了柳賀,他因此才能以不到三十之齡便登部堂之列。 可張居正給的任務(wù),柳賀竟是這般交差的,實在叫人……無話可說。 “柳澤遠這般,真叫人懷疑,莫非他是覺得畏難,才故意將此事搞砸?” “這般一想,倒是極有可能。” 事情一砸鍋,削藩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總之,柳賀已爭到了禮部右侍郎之位,削藩的事縱然不可為,也不影響他升官進爵。 …… 今日朝會格外熱鬧,京中六品以上官員都在隊列中,柳賀第一次上朝時在翰林院的隊伍中,如今到了禮部,位置依然靠前。 他官做得越大,結(jié)識的官員便越多,這幾日,因他上的那封削藩疏,朝野上下著實熱鬧了一番,封地靠近京城的那幾位親王已經(jīng)鬧了起來,要求天子嚴懲柳賀。 官員們皆知,今日必然要有好戲看了。 果然,朝會開始后,天子與百官例行討論了一番朝事,之后天子問詢:“各位卿家可還有什么要說的?” 科道官員中,一人出列道:“臣陳三謨有事要奏。” 陳三謨一出列,眾人看向柳賀的神色都是玩味。 上回張居正奪情之事,柳賀便狠狠參了陳三謨一筆,令陳三謨這言道領(lǐng)袖顏面盡失,這一回陳三謨好不容易揪住柳賀的錯處,恐怕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就聽陳三謨道:“臣參禮部右侍郎柳賀違背禮法,此人不當任右宗伯之職,否則如何叫天下百姓信服?” “柳賀在奏疏中說,令宗室男丁領(lǐng)俸至五十歲,臣想問,過了五十又當如何?” “柳先生,你可有話要說?”天子問道。 天子這話一出,堂上不少官員都是感慨,這柳澤遠也不知哪里投了天子的緣,他這削藩之奏明明叫天子利益受損,可天子待他卻依舊親和。 柳賀出列道:“稟陛下,臣有話說。” “不知陳給事中是何地人?” 陳三謨道:“臣是杭州府人。” “杭州富庶,天下皆知。但陳給事中可知,杭州一戶人家,一年花銷幾何?”柳賀道,“陳給事中或許不知,但臣知,宗室八等封號中,過半數(shù)者一年的俸祿便足夠普通人家過上五十年至百年。” “右宗伯,這與五十歲后不領(lǐng)俸無干吧?” 柳賀道:“臣翻文卷才知,正是因朝廷年年發(fā)銀,宗室子弟不知節(jié)儉,在外欠債者、花天酒地者不計其數(shù),陋習已經(jīng)養(yǎng)成,想要更改談何容易?太/祖朝時,□□與孝慈高皇后皆是節(jié)儉之人,宗室之所為,豈不是辜負了太/祖本意?” 柳賀又道:“按朝廷給的俸祿,宗室子弟只需稍節(jié)儉一些,五十歲后必能衣食充足,何況宗室不同于普通百姓,他們生病自 有太醫(yī)查探。” “況還有一事,嘉靖朝以來,撫按奏報中,皆有宗室子弟過世,其家人為領(lǐng)俸祿而刻意欺瞞官員的情形。” 陳三謨又道:“若真照右宗伯你所說去行事,若引起宗藩鬧事,右宗伯你擔得起責嗎?” 柳賀答道:“陳給事中所憂心之事正是臣憂心之事,然而嘉靖朝時,便有數(shù)百起宗藩鬧事之例,地方官府深受其苦,此時朝廷并未短他們的錢糧,宗藩受天子之恩,行事卻愈發(fā)肆無忌憚,臣不該妄言,但臣深覺,宗藩如此,正是因朝廷縱容太過。” “柳大人,慎言。”張居正出聲道。 “陛下,請恕臣之過。” “右宗伯應當知曉,宗室子弟所領(lǐng)的俸祿也非僅養(yǎng)他們一人,而是要養(yǎng)家中子弟。” 柳賀道:“宗室子弟年幼時的確不能領(lǐng)俸,靠父母養(yǎng)育,然而待其年過十五,其父母此時也不滿五十,不必憂心其無法養(yǎng)育兒女,除了最低一等的奉國中尉外,其余人都無此憂慮。” “男丁年過十五便有俸祿,女子一生無俸無祿,陳給事中卻不憂心其老無所依,此臣著實無法理解。” 王錫爵默默道:“這柳澤遠嘴皮子著實厲害。” 余有丁道:“我與柳澤遠相處不多,卻也聽人道,柳澤遠不喜與人交鋒。” “并非不能,只是不喜,但柳澤遠一旦下定決心,一般人還真攔他不得。” “這陳三謨千萬別叫柳澤遠寫進文章里。” 不知誰低聲說了一句,這話實在促狹,左右官員都不由輕笑出聲。 柳賀一篇《祭師文》在京中流傳,天下的讀書人都在議論他這篇文章,甚至有人將他與韓退之相較,若是日后柳賀寫篇文章將陳三謨大罵,這文章傳至后世,陳三謨的名聲恐怕就要壞了。 文人的筆堪比刀鋒,銳利之處在于殺人不見血。 陳三謨以禮攻擊柳賀,柳賀便回他,驕奢yin逸、尋歡作樂算不得禮,且圣人都說了,若能救百姓于水火,區(qū)區(qū)禮節(jié)又算什么? 拯救天下百姓才是大禮。 但陳三謨來來回回揪著這事不放,柳賀也沒法辯駁倒他,官員們只看著他二人在朝堂上吵架,吵到激動的時候,陳三謨擼起衣袖,拳頭都要對著柳賀招呼了。 柳賀陰陽怪氣道:“陳給事中替宗藩如此勞心勞力,臣沒有陳給事中這般本事,只能替天子盡忠了。” 眾朝臣:“……” 柳三元這張嘴,著實是損了點。 官員與藩王勾結(jié)是大忌,這事細細想來自然是柳賀的錯,可陳三謨也太維護宗室的利益了。 但兩人吵到最后還是沒有結(jié)果,天子便道:“張先生和幾位先生cao勞些,過幾日再論此事。” …… 柳賀將袖子卷了下來,剛剛陳三謨想跟他打架,柳賀已經(jīng)做好了動用武力的準備,這會下了朝,他神情一派淡定,仿佛剛剛和陳三謨辯論的不是他一般。 不過陳三謨只能算是前菜,后續(xù)參柳賀的奏章一直上個不停。 但這般陣仗顯然也是有好處的——張居正原本就想過要削藩,但削藩之事一直沒有落到實處,自嘉靖朝出了《宗藩條例》后,仍有官員上疏,稱要削減宗室的俸祿。 柳賀奏疏一上,加上他和言官熱熱鬧鬧辯論了一場,反而將此事推得人盡皆知了。 藩王們原本還很淡然,此時卻已經(jīng)做了朝廷要削藩的心理準備。 不過該鬧的地方,他們定然還是要鬧一場的。 近段時間,一直有官員在上疏彈劾柳賀,要天子卸了他的禮部右侍郎之職,可柳賀竟臉皮厚到在官位上一動不動,連自辯疏都未寫。 時間久了,官員們漸漸品出了味道,莫非……是張 居正從中阻攔? 那便是張相的確有意削藩。 但官員們覺得,無論是否削藩,柳賀在疏中所寫的并不合適。 此事鬧了有數(shù)日,藩王們的奏疏也一一到了。 藩王們在地方上猖狂,對待天子卻十分恭敬和婉,畢竟旁人無法拿他們?nèi)绾危熳訁s能夠決定他們的封號是否延續(xù)。 眾藩王哭訴道,他們與天子皆是朱家子孫,他們在地方上不過花了一些小錢,但也為朱家開枝散葉云云,如今竟有官員喪心病狂到讓他們年老無供養(yǎng)! 且若只是他們也就罷了,那喪心病狂之人竟將手伸到天子那里,堂堂皇子就藩時竟只幾兩碎銀,天子威風何在? 有藩王負責哭,也有藩王負責擺譜,說天子啊,我和你太爺爺是同輩,你忍心這么欺負我一個糟老頭子嗎? 藩王們平日在地方上各作各的威和福,向來很少團結(jié)到一處,柳賀這奏疏卻將他們團結(jié)了起來,一日一日對著天子施壓。 然而,對各地的藩王而言,他們是各自對天子上疏,但對天子來說,他卻能感受到幾十位藩王的聯(lián)合。 在上位者看來,下位者的聯(lián)合施壓無疑是對自己的一種威脅。 這也是柳賀上疏的緣由之一。 寧王朱宸濠的叛亂距今也不是十分之久。 因而,在藩王們開始上疏之后,柳賀便在一封辯疏中道,他是因宗藩人口數(shù)多、以致朝廷無銀可花而上疏,王府科歸他禮部掌管,他作為禮部右侍郎,上疏是份內(nèi)之職。 “此事至今仍未施行,也并非定例,眾藩王為何如此?豈非以其皇親貴胄的身份壓迫天子?” 柳賀上疏是份內(nèi)之責,他疏的內(nèi)容或許離譜一些,但這疏至今未施行,也沒有說一定會施行,藩王們竟就如此,簡直是在倒逼天子對他們低頭。 宗藩之事,天子難道不能管嗎? 此疏若是施行了,藩王們上疏倒是在情理之中。 若是天子因此對他降罪,那柳賀自然是“不服”的。 柳賀這疏一上,接下來便接連有官員上疏,說削藩之法內(nèi)閣如今在商定,便是下了定論也能更改,何況此時還未有任何定論呢? 藩王之霸道由此可見一斑。 第194章 消息 藩王們這下都是傻眼了,柳賀那封奏疏上得情真意切,且字字詳實句句有理,便是以陳三謨?yōu)槭椎难怨賹λZ了數(shù)日,他也絲毫沒有退讓之意。 加上柳賀這禮部右侍郎是因削藩才當上的,背后有張居正這位內(nèi)閣首輔的力量,宗室藩王們自然會忍不住多想,認為這就是張居正的本意。 鹽政事、劉臺事及奪情/事叫滿朝文武見識了柳賀對張居正的影響,因柳賀并無明確攀附張居正之意,官場上倒沒有人將他歸入張黨之列,不過柳賀此次上疏仍是令人浮想聯(lián)翩。 柳賀時而支持張居正,時而違背張居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叫人實在摸不著頭腦。 誰能猜到呢?在朝堂上義正言辭大義凜然的柳三元竟耍起了無賴! 他上書時是一副痛心疾首直言宗室之禍的模樣,可一旦宗藩們找上了門,他便立刻辯解,那一封《奏宗藩事疏》只是建議,禮部暫時未有施行的打算。 然而宗藩之事卻到了不革不行的時候,即便具體條例不會如《奏宗藩事疏》所寫的那般,朝廷對宗藩下手也只是時間問題。 …… 因柳賀這一封疏,朝野上下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宗藩事上,宗室們在鬧,不僅鬧天子、太后,也去鬧閣臣及禮部官員。 天子及張居正不勝煩擾,最終定下:“宗藩之事,由內(nèi)閣與禮部商討定計。” 柳賀因此變得更為忙碌。 關(guān)于削藩事的計策,他早已呈給了張居正,不過內(nèi)閣對此事瞞得很緊,知曉此事的也只有柳賀和幾位閣臣而已,宗室不知,與宗室關(guān)系親近的官員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