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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14節

    府考之前,柳賀特意要來了揚州府歷年的府試錄,又詢問了府學教授此前謝知府組織府試的情形,柳賀此前已對謝知府的節cao有了充分的了解,看到去年府試的情形時,柳賀還是忍不住沉默了一下。

    只能說,幸虧今年八月鄉試時謝知府已經走人,否則見了鄉試所錄的揚州籍舉人數,謝知府恐怕也會羞憤難當。

    府試的具體安排,柳賀只需參照以往就行,但出題還是要柳賀來出的。

    柳賀自己考過府試,也當過會試同考官,出幾道題目自然不在話下,但府考眼下還未至,他卻已收到了本縣士紳、豪強甚至外地官員的條子。

    這些人不敢大大方方地請柳賀在府試中將他們的子侄給錄了,但總會隱晦地請柳賀幫忙照顧一二。

    柳賀當年府試時,也曾聽過知府大人偏向本府大族的傳聞,不過當時的府試案首是姜士昌,對他的才學,柳賀是很服氣的,因而他倒沒有覺得知府偏袒于誰。

    不過他猜,當時的唐知府恐怕也煩惱不已。

    為官之前,官員們都以為自己能大聲說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句,可惜實cao中才發現,官場遠不是他們想象的那么簡單。

    在科考這件事上柳賀就有深刻的體會——他要是快快樂樂把張敬修給錄了,現在不還在干著他的日講官清翰林嗎?在詹事府的官位恐怕還能再升一級。

    而到了地方上,不錄這件事比在京城還難。

    他不錄張敬修,也就是遇上了張居正這個座師,若是遇上旁人,大不了繼續在翰林院修史。

    可在地方上,需要考慮的事情多,他上有鳳陽巡撫,具體事務上還受南京六部的管理,人事變動等又牽涉到吏部和京中官員。

    江都知縣空了數月,柳賀給京中寫信,請吏部文選司郎中替自己運作,才分來了一位合柳賀心意的知縣。

    新任江都知縣一來便抱住了柳賀的大腿,叫揚州府官員進一步看清了柳賀的本事,但換句話說,這同樣是人情,終有一日要還的。

    柳賀還在琢磨府試考題的事,顧為卻自府衙外跑進來,一見柳賀便道:“府臺大人,京中的急信。”

    柳賀常收京中的信,但今日這信卻是加急而來,柳賀一目十行閱完信,心中也是震驚。

    信并不長,只有幾行字,最上一行寫著“巡按遼東御史劉臺以忤張居正下獄。”

    劉臺是何人?

    隆慶五年的進士,柳賀的同年,劉臺此人很有才華,他會試是第七,殿試二甲第四,先在刑部授官主事,之后被封御史巡按遼東。

    他是張居正的門生,身為門生卻彈劾座師,難怪張居正會震怒。

    隨信還附了一封劉臺彈劾張居正的上疏,劉臺在疏中說,張居正無容言

    之量,太/祖正是為了防丞相專權才設六部,眼下張居正以宰相自居,自高拱被逐,他在朝中作威作福已有三四年。

    劉臺又說,張居正以王大臣案構高拱,還違背祖制贈王爵給成國公朱希忠,又不經廷推令張四維入閣、張瀚為吏部尚書,設考成法摧折言官,使科臣受制,臺諫之責幾近喪失。

    劉臺還在疏中寫,張居正為了固寵,獻給天子白蓮及白燕,又命舒鰲及施堯臣令其子中舉,輔政未幾,張家的富庶便冠絕全楚。

    柳賀深深嘆了口氣。

    劉臺這封上疏就沒想著保全自己,他在疏中說,他受張居正之恩中了進士,又因張居正舉薦而能任御史,但君臣之誼重,因而他顧不上張居正賜予的私恩,他求天子限制相權,為此他“死且不朽”。

    這事才發生了不久,柳賀收到了吳中行和唐鶴征的急信。

    張居正因劉臺的奏疏大為憤怒,他在廷中奏辯,說去歲遼東大捷,劉臺作為御史卻違制奏軍功,他請旨訓誡劉臺,劉臺因此懷恨在心,且大明開國二百年,未有門生彈劾座師之事,因而張居正天子面前久跪不起,要辭官歸鄉。

    天子自然是不會讓張居正走的,劉臺因此被下詔獄,受了一百廷杖。

    吳中行等在京中的同年此時都在為劉臺奔走,因劉臺在遼東時與巡撫張學顏不睦,張學顏便要搜集罪證告發劉臺貪污,要將他貶為民,同時要劉臺的家人獲罪。

    柳賀心想,難怪吳中行與唐鶴征此前如此心憂。

    柳賀離京城遠,但他完全能夠體會到張居正對此事的憤怒。

    門生彈劾弟子,且劉臺將張居正秉政以來的種種全部扒得干干凈凈。

    這些事張居正做了嗎?做了,所有人都知道。

    但即便張居正做了,他也不允許劉臺將這些事在天子面前揭穿,即便有些事天子已經知曉,強勢如張居正,也在面對此事時跪著哭著不肯起,可見劉臺的上疏對他的打擊有多重。

    第151章 柳賀寫信

    劉臺的遭遇著實將柳賀同一科的進士們嚇住了,劉臺此舉,恰似楊繼盛當年彈劾嚴嵩“以丞相自居”,何況楊繼盛并不是嚴嵩的門生。

    劉臺廷杖已是受了,人也被下了詔獄,若是還要再構陷他的罪名,劉臺這些同年們也是看不過眼。

    然而作為門生,忤逆座師是要付出代價的,他們既想救出劉臺,卻又憂心因此觸怒了張居正。

    吳中行與唐鶴征在信中也有許多不滿,即便他們并非反對考成法,也不反對張居正秉政以來的種種政令。

    但張居正的確太霸道了。

    吳中行想盡辦法見了劉臺一面,劉臺與他說,此前柳賀因張敬修之故被外放,他已很是不滿,不過他的上疏中未提及柳賀,主要也是怕柳賀難做。

    不過柳賀猜,劉臺此言恐怕已傳入張居正耳中了。

    高拱在時,張居正還曾勸過他和殷士儋的架,但他當政之后比高拱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吳中行告訴柳賀,張居正在下屬面前常說“我非相,乃攝也”,嚴嵩當年都不敢說自己是攝政,張居正這般說,無非是欺天子年幼罷了。

    但天子終有親政之日。

    所以張居正的下場才會比嚴嵩還慘上數倍,嚴嵩只有一子,張居正兒子多,便顯得身后遭遇更為慘淡,畢竟他的兒子雖因他為相受了種種好處,但也并非壞到嚴世蕃那般上了jian臣傳的程度。

    吳中行來問柳賀,可有救下劉臺的法子。

    因朝中眾官畏懼張居正之勢,無人敢為劉臺發聲,正如劉臺所說的那般,臺諫失聲,否則也輪不到他一個張居正門生來上疏。

    柳賀嘆了今日的第二回 氣,這事著實有些難辦。

    柳賀與劉臺其實并沒有什么交情,不過他卻想到了明年會發生的事——在歷史上,大約就是這兩年,張居正奪情之事就要發生了,到那時候如劉臺一般站出來反對張居正的門生恐怕還有幾位。

    劉臺之事若是處理不好,任由劉臺被問罪、被流放,朝臣們嘴上不說,心中卻還是會有怨的。

    尤其張居正私是要處理劉臺的家人。

    劉臺此前在刑部任主事,與唐鶴征更熟一些,柳賀也因此和他外出喝過兩回酒,因而知道,劉臺是家中長子,下面有七個弟弟,還有姐妹,他的曾祖父倒是任過知縣,但父親只是生員,他能考中進士殊為不易,家中弟妹也需他補貼。

    他一人問罪也就罷了,累及家人又是何必?

    柳賀心想,他也只能盡力為之了。

    到了這一日晚間,柳賀又收到了張元忭與鄧以贊的書信,這二人一樣為劉臺之事心憂,不過兩人性子不似吳中行那般急躁。

    張元忭道,他與鄧以贊都登了張府的門,可惜張居正在此事上十分固執,連帶著對他們這些門生都沒了好臉色。

    “唉。”

    其實柳賀能理解劉臺之所為,在他之前,御史傅應禎已因重君德、蘇民困、開言路三事開罪張居正,傅應禎也是柳賀的同年,與劉臺同為江西吉安安福縣人,他二人現在被認為是結黨對張居正不利。

    他們任官不久,各人性子不同,劉臺與傅應禎都是有沖勁、有熱血之人。

    盡管柳賀常覺得言官只知放屁,但即便如此,言官臺諫之權大明開國已有之,張居正的考成法就是將言路握在自己手中,他并非不讓言官說,但言官不可針對他,針對他的政敵他倒是沒有意見。

    主要是嘉靖以來就有這優秀傳統。

    高拱靠著這法子噴得徐階無法反抗,張居正再加以改良,終于將言道控制住,成為他指哪打哪的武器。

    ……

    吳中行與張元忭的信中都對柳賀有期待,不為別的,主

    要是柳賀在天子面前說得上話。

    他們并沒有讓柳賀和張居正對著干的意思,畢竟柳賀之前已經得罪過張居正一回了,若是再得罪深一些,柳賀也沒有好日子過。

    柳賀此前因收商稅一事已引起滿朝文武的矚目,為這事,柳賀不得不寫了一篇《論商》自辯,如今《論商》剛在京中流傳開來,劉臺這事一鬧,反倒沒有什么人關注柳賀了。

    柳賀在書房內靜坐了許久,他回房時,楊堯居然還沒睡,柳賀不禁有些愧疚:“吵著你了?”

    楊堯搖了搖頭:“相公這一日都神思不屬,聽說是顧先生拿來了一封信?”

    柳賀道:“今日已收了兩封了。”

    “相公若是愿意,可與我說一說。”楊堯揉著柳賀眉頭,“總好過你一人犯愁,自你來揚州之后,今日嘆的氣最多。”

    “因為這事的確難辦。”

    柳賀便將吳中行、唐鶴征與張元忭、鄧以贊的來信復述了一遍。

    御史因言獲罪的的確是有,但張居正處罰劉臺其實是站不住腳的,畢竟他說的都是實情,只是忠言逆耳罷了。

    別的御史因未行監督之責獲罪,也有與地方同流合污獲罪的,比如揚州府這塊,除了鹽運司衙門外,也有專巡鹽事的巡鹽御史,大明朝巡鹽御史收銀子的可不在少數。

    可若是因彈劾首揆而獲罪的,最出名的就是楊繼盛。

    眼下張居正的名聲還沒到嚴嵩那一步,他真把劉臺治得狠了,日后朝臣們心中只會把他往嚴嵩靠攏的。

    但劉臺也太過沖動。

    無論如何,座師門生的關系都是不可逆轉的,劉臺既是張居正的門生,便一生都是張居正的門生,除了他之外,其他御史來彈劾比他更合適。

    大明朝最重的便是孝道與師道,違背師道可與違背孝道相比。

    “相公又不會置之不理。”楊堯抱住柳賀胳膊,“相公脾性看似溫和,心中其實有一把尺子在,只要是你覺得不合適的,再難也擋不住你。”

    柳賀道:“在揚州府里,還覺得你相公脾性溫和的只有你一個了。”

    在揚州府官吏們眼里,柳賀的形象和《半夜雞叫》里的周扒皮有些相像,除了不會半夜學雞叫讓長工們起來干活外,他可以隨時隨地出現在府中的任何一個角落,不打招呼就開始查人。

    即便柳賀不愛罵人,可他一笑,眾官吏就覺得知府大人肚子里在冒壞水。

    楊堯也知道,柳賀是打算為他的這位同年發聲了,燭光下,她的神色比白日里更溫和:“相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回鄉當教書匠的話,還能常常陪著妙妙,不過相公——”

    “嗯?”

    “相公可知正德朝時的羅玘?”

    柳賀點頭:“圭峰先生的大名我又如何不知?陽明公平寧王之亂時,圭峰先生也在其中出力,可惜未待平叛他便過世,我平素最愛韓愈文章,正德以前,時人讀韓柳文章多有批判,圭峰先生卻大贊韓柳文章,他是文章大家,正因他出力,正德以后,唐宋學派才逐步為時人所接受。”

    “羅玘與李茶陵的典故,相公可以考慮一二。”

    聽楊堯這般說,柳賀恍然大悟,他抱住楊堯親了一口:“娘子先睡,我去去就來。”

    當下他披上衣服去了書房,因有了楊堯的提醒,他知曉給張居正的信該怎么寫了。

    羅玘與李茶陵的典故,說的是羅玘曾罵李東陽一事,羅玘是李東陽的學生,任官時也曾受李東陽提攜,當時劉瑾亂政,李東陽多有忍讓,還被人稱為“伴食宰相”,羅玘直接寫信給李東陽,罵他太軟,助紂為虐,直接和李東陽斷交了。

    李東陽也并未將羅玘如何,羅玘后來因武宗朝朝政混亂而歸鄉著書,文名傳遍天下。

    柳賀自然要將張居正狠夸一通,說您當下推行改革不為人理解也是正常的,眼下朝廷國庫空虛、官吏貪酷懶散者多,非下猛藥不可,但改革一旦激進,便容易招致罵聲。

    舉個例子說,王安石被后世認為是改革家,但在明人撰寫的各類宋史里,他都是被列入jian臣傳的,張居正其實也是一樣,多年以后才獲得翻身。

    柳賀又說,劉臺為官還未滿六年,您之所以推薦他任臺諫之職,不正是因為他年輕敢說嗎?若是換成老成油滑的官員,他們固然會說喜慶話,但問題依然擺在那里,始終都得不到解決,放這樣的官員在臺諫的位置上,天子及內閣各位學士恐怕也睡不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