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71節(jié)
新人初入職場,領(lǐng)導(dǎo)們看的不僅是他的工作能力,工作態(tài)度也是一樣重要。 …… 柳賀交了《世宗實錄》的條文,回到史館中,卻發(fā)現(xiàn)他左右的羅萬化與陳棟都不在座位上,外間卻是喧鬧一片,羅萬化眼尖先瞧見他,連忙朝他招招手:“澤遠,我等要為申諭德、王諭德慶賀,澤遠也一道去。” 被眾人圍在中間的,恰是新升了左諭德的申時行與右諭德的王錫爵。 王錫爵晉升為右諭德,掌南京翰林院事,晉升可謂飛速,申時行則晉升了日講官,兩人同為嘉靖四十一年進士,晉升的速度卻比丁士美、諸大綬要更迅速一些,可以說是簡在帝心。 經(jīng)筵日講,那就是未來的宰相候補,翰林院的同僚們 自是也為申時行感到高興,當(dāng)然,眾所周知,申時行會試的同考官是張居正,正是張居正點了他的考卷,眼下申時行正在官場的上升期,張居正已在內(nèi)閣中站穩(wěn)了腳跟,自然要扶持自己的弟子一把。 旁人也并沒有他這樣的運氣。 左諭德與右諭德同為從五品,乃是太子屬官。 隆慶帝自己在太子位上苦熬多年,自然不希望兒子再走一遍自己的老路,因而東宮太子之位早早立了,輔佐太子的也皆是得力的臣屬。 “申諭德,王諭德,這是新任的柳修撰,張編修與鄧編修,你二人應(yīng)當(dāng)見過的。” 申時行正如史書上所寫,是個面相極柔和之人,與之相處有如沐春風(fēng)之感,王錫爵看上去則要嚴肅一些,但兩人都與柳賀幾人客氣地打著招呼。 翰林院都是一群清翰林,相處起來自然融洽,申時行王錫爵升了官也是高興,眾人便在長安街附近的一家酒樓吃了一頓大餐。 出去就餐時,眾人自是又吐槽起了光祿寺的伙食——光祿寺難吃到皇帝的小廚房里用了一群太監(jiān)做廚子,只是眼下眾翰林要么初入官場,要么得維持翰林清貴的本色,該忍的還是得忍。 柳賀在席上向申時行、王錫爵客客氣氣地敬了酒,申時行是蘇州吳縣人,王錫爵是蘇州太倉人,離鎮(zhèn)江府都不遠。 “汝默兄,聽說這一科武試你被命為主考官?”席上一位老翰林問道。 隆慶五年不僅有文科舉,也有武科舉,武試還未開始,朝中便有傳聞?wù)f丁士美將與申時行一道主持。 大明朝武將地位雖低于文官,但對于在科舉一途上毫無前程的官員子弟來說,走走武科舉的路子倒也不差,畢竟也是天子親選的天子門生。 申時行笑著稱是。 席上王錫爵表情則有些奇怪。 事實上,這主持武試之事高拱原先屬意的是王錫爵,但王錫爵與他一向不對盤,比如近日太子出閣讀書,申時行升了左諭德兼日講官,自然要行使為太子講課的職責(zé),而王錫爵同為詹事府的官位,負責(zé)的卻是南京翰林院,職權(quán)與在北京時也是不同。 王錫爵的脾氣是出了名的,柳賀在史館中修書,也從幾位同僚口中聽說過他的赫赫威名。 據(jù)說此前吏科都給事中韓楫上朝的時候插隊,韓楫和高拱關(guān)系親厚,便插到了王錫爵前面,王錫爵罵他:“此非權(quán)相堂廡,韓楫亦敢爭先取捷耶?” 意思是說朝堂又不是高拱的地盤,你韓楫來這走后門嗎? 退朝之后韓楫去找高拱哭訴,高拱氣得不行,就把王錫爵叫過來罵一頓,誰知王錫爵脾氣比他還大,又是罵罵咧咧把韓楫一頓訓(xùn)斥,把高拱都給罵呆了,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高拱急中生智,把禮部侍郎馬自強叫了過來,馬自強是王錫爵的房師,王錫爵自然不敢再罵,只得任由馬自強罵了一頓。 但這也足以證明王錫爵實力的強悍了。 大明朝在立六部的同時設(shè)六科,為的就是監(jiān)督六部,六科都給事中只是從七品,然而官小而權(quán)大,個個都是噴子中的噴子,其中吏科都給事中號稱言官之首,所謂官升一級勢減七分,形容的就是這些言官。 韓楫可謂高拱的重要打手,逮著徐階一道亂噴,卻被王錫爵罵到哭訴,王錫爵的噴功強悍,柳賀也不得不佩服。 王錫爵得罪了高拱,眾翰林依舊與他相善,也有這件事的影響在。 為何王錫爵要怒斥韓楫插隊,就是因為上朝排班時翰林官優(yōu)先,韓楫在這邊丟了臉,前些日子便在高拱的支持下上疏,要求史館遷出午門。 這下王錫爵又怒了,繼續(xù)掐架,翰林官們都站在他這邊,別看翰林們平時文文秀秀的連只雞都不敢殺,這個時候戰(zhàn)斗力可謂爆棚,大家基本都是一甲出 身,要么就是進士中千挑萬選的庶吉士,被塞過來修書已經(jīng)很委屈了,還要搬辦公室,那簡直太不把他們當(dāng)回事了! 于是這一架王錫爵又贏了,但也是徹底把高拱給得罪了。 但王錫爵本人倒并不在意,他在官場上走的也不是左右逢源如魚得水的路線,與同科的申時行完全不同。 柳賀一邊默默喝酒,一邊聽著同僚們講八卦。 他的同僚們不愧是進士中的佼佼者,講起八卦來幽默又風(fēng)趣,嘲諷意味還足,聽得柳賀、張元忭與鄧以贊紛紛豎起耳朵,只覺得再來一盤瓜子就更好了。 講完八卦,眾人不可避免地提起了俺答封貢一事,這是當(dāng)今天子即位后最重要的一樁事,也是內(nèi)閣的政柄。 此事一了,內(nèi)閣首輔李春芳立刻求退,可惜李春芳上了疏,皇帝不允,又上了一疏還是不允,李春芳之后沒再上疏,就被南京吏科給事中王楨彈劾,說他只上疏兩次是為了騙取皇帝的恩德,為他弟弟調(diào)動工作,又說他爹居家不檢。 李春芳于是在十八天內(nèi)五辭首輔。 柳賀:“……” 內(nèi)閣首輔之位坐著當(dāng)真燙屁股。 其實在大明朝,越是重臣辭官時越是隆重,不辭個十回八回說明皇帝嫌棄你,舉個例子說,柳賀家鄉(xiāng)的黎縣令(當(dāng)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黎縣令了)要辭官,他上疏了也沒人理,皇帝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據(jù)說到了萬歷后期,福建人李廷機當(dāng)閣老的時候,朝政松弛,李廷機干得快累死了,寫辭呈給萬歷萬歷都不批,他氣到寫了一百二十三封辭呈,自己住到廟里表示老子不干了,可惜萬歷還是不批,李廷機得了個“廟祝閣老”的稱呼,不顧抗旨直接跑回了老家去。 辭職辭不掉也是心累。 第96章 敕書 朝中大事與柳賀無關(guān),作為翰林院新兵,他謹記著多聽多看多學(xué)之事,如此也將翰林院內(nèi)的門道摸得七七八八。 柳賀唯一不太能接受的便是起早,雖說他讀書時已習(xí)慣了早起,但讀書一事畢竟是自愿為之,累便少讀一些,狀態(tài)好的時候便多讀一些,上班卻是強制性的,且不能缺勤。 即便考中了狀元,成為人人羨慕的京官,柳賀的愿望仍然是不上班。 這般想的其實也不止他一個,大明朝的懶官不少,即便是皇帝也有不想上班的時候。 柳賀如今卯時正要來衙門點個卯,正式上班的時間則要遲上一些,在這個時間里,柳賀可以在早點鋪子里點上一碗豆腐腦,再夾上油條蘸著吃,只要別正好碰見下早朝的大佬們就行。 柳賀、張元忭和鄧以贊雖然不需要去各部觀政,但眼下三人仍然處于實習(xí)期,因而不需要上朝。 柳賀吃過早飯,再晃到翰林衙門中,繼續(xù)修《世宗實錄》。 他做事謹慎,雖不能將全部精力都放在修書一事上,但只要做了,柳賀便是全身心的投入,看得眼花了,便倒一盅茶慢悠悠地喝。 史館中卷宗浩如煙海,待久了難免會覺得疲乏,柳賀揉了揉眼睛,正要伏案休息片刻,就見趙志皋笑嘻嘻地朝他走來,遞給他一袋果干:“這是我老家的特產(chǎn),吃著解乏,柳修撰也嘗一嘗。” 趙志皋是浙江蘭溪人,蘭溪的蜜棗、楊梅等在京中都很有名氣,趙志皋嗜甜,修史之余便要嚼一嚼果干,也時常給諸同僚帶。 “多謝趙修撰。” 在史館中待了近一月,柳賀與羅萬化、陳棟,以及黃鳳翔、沈鯉等人相處都算融洽,柳賀為人并不高調(diào),與人相處時也盡量多做少說,但他讀書、修史都極認真,他來了一月,翰林院諸翰林便發(fā)現(xiàn),若有涉及典故出處之事詢問柳賀,他必能有所回應(yīng)。 “難怪此子能三元及第。” 柳賀只當(dāng)自己是翰林院中一枚艱苦樸素的螺絲釘,他卻不知,自他連中三元后,他的科舉故事早已傳遍了大明朝的大江南北,如今戲文里都不唱商文毅公連中三元之事了,唱的都是隆慶朝的柳三元。 能入翰林院者最是心高氣傲,這里集結(jié)了大明朝精英中的精英,在科場上可謂所向披靡,即便柳賀連中三元,他的才學(xué)也未必真能征服他的同僚們。 但柳賀于修史一事上展現(xiàn)出的功底叫人佩服。 他每日所寫的條文交上去,嚴肅如丁士美也時有夸贊。 干了一月后,柳賀也有些期待新考選的庶吉士進史館了,如今史館內(nèi)修史的翰林雖然多,但翰林們通常身兼數(shù)職,比如黃鳳翔除了修《實錄》外,也要教宮內(nèi)的小內(nèi)侍讀書,柳賀見他輯錄《月令》、《學(xué)記》等,內(nèi)容翔實又易于理解,可看性十足。 “澤遠覺得我這書編得如何?還請澤遠指正。” 柳賀著實挑不出毛病,只覺黃鳳翔做事踏實又有功底,是他很佩服的那類人。 翰林們除了日講、修史外,也有教導(dǎo)宮中內(nèi)侍、撰寫誥敕等職責(zé),其中教導(dǎo)內(nèi)侍算是一項美差,畢竟大明開國二百年,太監(jiān)都是其中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 便是楊一清都要借助張永之勢才能扳倒劉瑾,張居正與馮保強強聯(lián)合才能使內(nèi)外清凈,將改革推行下去。 結(jié)交宦官雖令清流不齒,卻也是一條升官的捷徑。 …… 一轉(zhuǎn)眼便到了隆慶五年的五月,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翰林院中同樣是一片躁郁之聲,隆慶年后朝局安穩(wěn),不似嘉靖年間斗得你死我活,翰林院這樣的清閑之地也難免被卷入。 朝中無事,翰林官們自然也無事可做,柳賀專注地修著書,一邊豎起耳朵 聽八卦。 首輔李春芳又上疏求退,可惜天子仍不允,李春芳不得不在這個月上了第二道和第三道疏,到這時,天子終于答允了李春芳的請求,并賜他馳驛歸鄉(xiāng),而高拱終于在這時坐上了內(nèi)閣首輔之位。 這自然與柳賀干系不大,這一日,柳賀修書修得昏昏欲睡,整個人幾乎要趴到桌上了,腳忽然被羅萬化踢了一下,柳賀與羅萬化相處融洽,明白此時要么是丁學(xué)士來了,要么是有內(nèi)閣輔臣光臨,便打起精神坐好,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 “張閣老。” 原來是張居正大駕光臨,難怪翰林官們一個個都打起了精神。 張居正貴人事忙,來此自然不是為了消遣,而是眼下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戴才奏報套虜封貢事宜,天子要求內(nèi)閣出一份敕書,這敕書向來是翰林院的分內(nèi)之事。 張居正走后,眾翰林立即主動請纓,向丁士美表達了自己愿寫的樸素心愿。 柳賀原先覺得翰林院中一片和諧,眼下卻看出了競爭的一面,他心中不由感慨,這便是職場啊。 既然眾翰林都有表現(xiàn)的想法,丁士美自然也不會讓某一人獨美,他便點了編修以上官職者數(shù)人:“一人寫上一封,本官將擇其中最出眾者交給閣老,但修書之事不可耽誤,若是誤了期時,本官也不會饒過。” 翰林官們自是人人稱是。 柳賀也領(lǐng)了寫文章的職責(zé),見身旁同僚都是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他也不由多了幾分認真。 羅萬化不由低聲道:“澤遠,你是晚上出去……” 柳賀苦笑道:“一甫兄,小弟可沒有那種興致,不過昨晚看書有些遲了,早上又醒太早罷了。” “這敕書你當(dāng)好好寫。”羅萬化提醒道,“你一貫有才學(xué),若是敕書得了閣老稱贊,日后便不必擔(dān)負這修書之責(zé)了。” 誥敕之事原本是由內(nèi)閣負責(zé),嘉靖年間,因張璁之言,嘉靖罷了內(nèi)閣誥敕侍郎,而將誥敕官以翰林院詞臣為之,而負責(zé)誥敕的翰林雖仍掛著翰林之職,但修書、修史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自然就可免了。 畢竟內(nèi)閣事務(wù)為重。 眾翰林接了任務(wù),自然以這敕書為重,柳賀卻不慌不忙地將《實錄》的幾個條文寫完,反正丁士美也未催促,他只要在限定時間內(nèi)完成任務(wù)就行。 忙完條文,柳賀又將韓愈《賀雨表》讀了一遍,他原本就很喜愛韓愈的文章,科考中練文章時也極力向韓愈靠近,而到了翰林院中,眾翰林作文章時也以韓愈《賀雨表》與柳宗元《代柳公綽謝表》為范本。 這起源于洪武朝時,太/祖命翰林院選擇“唐宋名儒箋表可為法者”,眾翰林衡定再三,最終以這兩篇為樣本,之后翰林文章便依此而作。 柳賀泡了一杯茶,配著趙志皋帶來的果干吃,出過汗之后,思緒仿佛也更通暢了。 柳賀有一陣沒寫文章了,但文章功底依舊在,他磨好墨,閉目沉思了一會兒,腹中醞釀著敕書的格式。 思索了約莫一刻鐘,柳賀才在稿紙上動筆,寫這種文章的重點是要打好腹稿,不能一邊想一邊寫,柳賀思考得慢,寫起來速度卻很快,不過一會兒,他便將一篇完整的敕書寫完。 柳賀剛剛擱下毛筆,丁士美便自里間走出:“還有哪一位翰林未交?” 應(yīng)聲者不過三兩人而已。 柳賀原本覺得自己寫得挺快的,此刻才驀然意識到,他居然是最慢的幾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