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59節
“能與唐元卿相交,又叫他如此敬佩之人,恐怕只有柳澤遠了。” “當真難以看出。”黃洪憲低聲道,“我曾聽聞,柳澤遠是個極低調之人。” 黃洪憲讀過柳賀的鄉試程文,只覺對方的文風與自身恰恰相反,黃洪憲的文章十分精巧,打磨文章時一個多余的字也沒有,這就令他的文章多了一份華美之感,讀第一遍時便令人驚艷。 柳賀文章則不同,更質樸一些,然而質樸之余卻多了一份開闊之感,很容易讓讀他文章的人尋找到共鳴。 因而柳賀的文章黃洪憲是寫不出來的,他擅長雕琢,卻無法展現出文章本身的那份天然之感。 他一開始并不知曉在旁等候的士子便是柳賀,此刻見了,他也不由產生文如其人之感。 …… 柳賀 回到會館便大睡了一場,第一場考試耗費的精氣神遠超他的意料,醒來之時柳賀只覺得腹中空空,便要了些清粥小菜先喝了兩碗,天氣冷,還有兩場試要考,柳賀不想吃得太過葷腥。 柳賀喝到一半,就見施允打著哈欠下了樓,柳賀朝他一揮手,施允便朝他這一桌走了過來。 “澤遠兄,誠甫兄,你們下來好早。” 與兩人說話的舉子是丹陽縣的士子荊光裕,他是軍生,但荊氏是丹陽大族,在丹陽本地極有名氣,荊光裕是嘉靖三十七年的舉人,和楚賢一科,楚賢今科春闈依舊沒有上京,荊光裕卻已經來參加過幾回會試了。 和其他舉人不同,荊光裕是屢敗屢戰的性子,這一科會試他依舊信心飽滿,對自己考中充滿希望。 柳賀和施允都挺愛和這種性格的士子打交道,最怕的就是動不動傷春悲秋的,偶爾沮喪一兩回倒了罷了,看到落葉也沮喪,看到春蟬也悲傷,再輔以“世事無常”之句,柳賀和施允都被酸得牙倒了。 “第一場已考完,第二場便可稍稍放松一些了。”荊光裕叫掌柜送上一盆大rou包,又要了一點酒,“考場中的吃食真叫人提不起勁,就不知改一改。” “兩百年都是這般過來的,怎么改?”柳賀笑道,“何況京中的老爺們都吃過的苦頭,怎么容許你后人不吃?” 幾人提到這都不由笑出了聲。 除了三人外,會館中就沒有士子再下樓了,恐怕都在呼呼大睡,柳賀就算休息足夠了,吃飽之后還是上樓多睡了一會。 …… 和鄉試一樣,會試雖號稱并重三場,然而考生們偏重的卻依舊是頭場,朝廷再怎么三令五申作用都不大,畢竟多年的陋規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 這也是科舉為后世所詬病的一點,便是士子只知讀四書五經,而不修經世致用之學,久而久之,再聰明的腦袋也變成了僵硬的書呆。 第二場的論、詔誥表及判語對柳賀來說同樣輕而易舉,他書讀得雜,二十四史中除《明史》外的史書皆有所涉獵,何況他還有岳父大人給的楊一清的奏議文集等,寫起來自然是順風順水,經過鄉試之后幾年的磨練,柳賀寫第二場考題時根本不需要太多思考。 所以對考生們來說,重頭場也是必然的,僅憑二、三場的文字,如何展現出自身的才華橫溢? 但這一科會試畢竟是張居正出題,便是第二場他出的題目也偏向實用之學,考的點多是進士為官之后要面對的實際問題,題目出得可謂靈活,若是平日只知讀死書的士子,答不出來的可能性當真不低,如詔誥表題,考生的答題字數便有了明確的限制,只因嘉靖之后奏章繁詞太多,吹捧之語占了文章的大半,柳賀的老鄉曹大章便是反面典型,他的賀疏屁話多到走火入魔的程度,且數量極多,滿朝文武比他更會拍馬屁的都沒有幾個。 試想一下,張居正這樣的實干家,看到《進白鹿賀表》、《進白鹿表》、《賀靈雨表》、《賀進瑞谷表》、《賀瑞雪表》等等等等空言是不是氣到腦殼要爆炸了? 但這只是曹大章《賀xx表》中極少的一部分而已。 當然,并非曹大章本人愛寫這樣的廢話,不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眼下隆慶帝登位,士風及科場文風都需要被矯正過來。 第三場的策問題同樣很有意思,有一道考的是法,講的是法有先法后法之分,也有在前代為弊法、在熙朝則為善制者,總核的話情偽難窮,更張的話其中有不可變之處,到底該怎么做? 這就考察得很實際了,柳賀略作思考,在稿紙上將自己的想法寫了出來:首先要立法理,法可以變,但不能輕易改變,“……有頹靡不振之虞……” 五篇策問中,有涉及法律的,也有涉及軍事與政治的,實用性很強,答 這五道題時,便是柳賀這種科場老手都感覺到了棘手。 但他平素一向不讀死書,加上對這一時期的經濟政治等都略有涉獵,因而仍在規定時間內將五篇策問寫在了題紙之上。 柳賀的策問答題略放了一些,他猜主考張居正不會喜歡四平八穩的策問,士子們還是要展現出自己為政的立場來,這樣至少保守能夠拿到一個名次。 至于到了殿試之中又如何,柳賀沒有多想,先將會試這一關過了再說。 文章謄好之后,柳賀仍如前兩場那般喊了交卷,考完的那一瞬,他將筆袋隨意地丟到桌上,接下來只要等放榜便足夠了。 說實話,考到第三場時,柳賀一直告誡自己穩住,萬不可在最后關頭xiele氣,但考試時對意志力的考驗還是出乎了柳賀意料。 果然會試只能三年一考,如果年年都來這么一場的話,人恐怕都要考廢了。 柳賀到龍門時,交完卷的士子只有零星幾人,大概是這一科策問題出得稍難的緣故,不過在此等待開龍門的士子神色都還算放松,距離揭榜還有大約十日,在這十日內,他們大可不必考慮考試之事,盡情在京中游玩,等到揭榜之后再痛苦也不遲。 “考完了!” “這三場考下來著實累人。” 考完試,考生們精神了不少,不過連考三場的疲憊還是讓多數人先回去休息,只有少數士子考完當晚便混跡于青樓楚館之中,留下一道道才子佳人的佳話。 柳賀未成婚時便不愛逛青樓,成婚了就更不愛逛了,他自穿越以來還是第一次來到京城,前些日子在會館備考無暇出去玩,好不容易考完了,當然要好好游覽一下大明朝的北京。 抱著游覽的心態,順便考察一下這個日后他可能定居的地方。 第80章 閱卷 要說柳賀對京城最直觀的感受,那就是一個字——冷。 便是裹得再厚也有風往衣裳里鉆,人蜷在那里就連眼睛都不想睜大,因而在柳賀眼中,京城可謂高墻聳立,但論富庶繁華卻仍是不如江南。 且皇城中達官貴人太多,四品以上的官員都能守牧一府了,在這京中也是多如牛毛。 柳賀與施允在四周逛了幾圈,其間也有被拉去青樓的經歷,在這大明朝,狎妓屬于風雅之事,沒有萬貫的身家都不能往青樓中跑一步,不過眼下士子們正考完會試,若是有一二榜上揚名的,青樓中的大家們也愿與之相交。 柳賀和施允兜里都沒有多少銀兩,便是去了也很少說話,在青樓的大家們看來,這正是口拙無才的表現,因而她們對柳賀與施允的興趣都不大。 兩人倒是寧愿去書肆逛一逛,登山釣魚也是美事。 …… 就在士子們各處閑晃留下美名的時候,各人的考卷也來到了會試的諸位考官手中。 會試的流程與鄉試相當,只是規格更高一些,能夠經手會試考卷的無一不是進士出身的官員,受卷官將試卷收下后便交到彌封官手中,彌封后由謄錄官負責謄錄、對讀官負責對讀,最終交到收掌試卷官手中。 收掌試卷官通常由中書舍人擔任,何為中書舍人?即機要秘書也,屬內閣中書科,位卑而權大,在會試中,正是由他們負責將考卷交到同考官手中,同時他們還要參與對簾內官的分卷事務。 會試的簾內官同樣是正副主考及同考官等,隆慶辛未年這一科會試一共有十七位同考官,共同負責五房考卷的批閱工作,考卷剛剛分下來,主考張居正便對同考們下了指令,要求他們取文章時必須崇尚雅正,不能有詭學異說,也不許用浮辭。 十七位同考官由翰林院詞臣以及六科給事中及六部員外郎、主事組成,這也是翰林院及六部、六科斗爭的結果,畢竟同考官有選中考生的權限,考生被取中后將對考官以師禮相稱。 這也是人人都愛當考官的原因所在。 這一科十七位同考中,《詩》一房有五人,《易》、《書》各四人,《春秋》、《禮記》各兩人,同樣是按考生人數的多寡來分配考官。 《詩》這一房的同考分別有陳棟、沈鯉、許國等,這三人眼下都是翰林院的翰林,同為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而除了這三人外,還有申時行、王錫爵等四十一年的進士,以及羅萬化、趙志皋、王家屏等隆慶二年的進士,這一科考官中,申時行、王錫爵、趙志皋、王家屏都是當過內閣首輔的,沈鯉和許國也是入過閣的,考官規模之宏大堪稱歷屆之最。 畢竟有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規矩在,翰林院中的詞臣便是再清貧,有朝一日也能翻身成為大明官場最榮華之人。 陳棟是嘉靖四十四年的探花,治《詩》本領自然是了得,當然,沈鯉與許國文章見識同樣不凡,他們與兵科右給事中陸樹德、戶部主事袁三接將考卷瓜分完畢,各人便領著同房的三位閱卷官回去,一一查閱考生的考卷。 閱卷官們選的都是老成持重、飽讀詩書之士,卷子到了他們手中,他們先看考生文章中有無明顯犯忌的地方,以及錯字等,還有文章過于奇詭離題十萬八千里的,這些考卷都是要第一時間被黜落的。 此時沈鯉所在的《詩》一房,幾名閱卷官在認認真真地讀考生試卷。 會試畢竟是為國求賢的大事,不僅是幾位閱卷官,就連身為翰林院檢討的沈鯉也不敢怠慢,沈鯉是歸德人,科第雖為三甲,卻考中庶吉士留在了翰林院中,他為人公正,做學問也同樣嚴謹,這一科會試乃是他第一次任職同考官,其余同考皆為其在翰林院的同僚,沈鯉當然也不愿取中不 合適的考生。 他與幾位閱卷官可謂日夜不休,一張張卷子看了下去,這一科會試共有士子四千三百余人,其中治《詩》的便有一千六百位考生,分到沈鯉這一房的考卷有三百余份。 三場之中,頭場最重,可以說四書題寫得如何決定了考生能不能被取中,而五經題則決定了考生在科試中的名次。 至于二三場,在往年會試時只是走個過場罷了,但因今科會試總裁張居正格外強調策問的重要性,因而沈鯉除了要擇出頭場的佳卷外,也要將二場、三場出眾的考卷挑出。 畢竟朝廷也發了旨,說若是頭場平平,也可不必著急篩落,二、三場果真有實學的同樣可以考慮。 沈鯉也將這般要求和一房的閱卷官說得明白。 看考卷時,閱卷官與沈鯉可謂兢兢業業不敢怠慢,在選文章時也建立了自身的一套標準,閱卷官讀了文章,覺得文章極佳便呈給沈鯉,若是沈鯉覺得文章可,便將文章放到一旁,若是他看不中的文章,他便放在另一邊。 “去年鄉試時,兩直及各布政司都要求文章平實典雅,今年一看,果真選中了不少如意文章。” 沈鯉自身治學嚴謹,自然喜愛質樸無華卻又意義深遠的文章,不喜浮華之詞,他看了幾篇文章后便不由感嘆可惜,因為這士子文章立意很高,只是或許是浮辭寫慣了,文中依然有艱澀難懂之句,沈鯉只得將文章放到了黜落那一片區域。 如果不是會試,這等文章倒也有可取之中,然而會試佳篇何止一卷兩卷,取中的卷子都需一挑再挑。 當然,考卷看多了,一些文章也看得沈鯉頭痛。 會試雖說集齊了天下有才學的舉子,然而舉子的才華有高有劣,好文章另他欣喜不已,但劣文同樣穿插其中,令沈鯉有種摸寶之感,只覺自己下一份又要抽到劣卷,心里忽上忽下的,有些不太安穩。 沈鯉喝了一口茶,沁人的茶香讓他精神一振。 他不得不感慨,當同考官也是件苦差,但見了士子的好文章,他便忍不住將之發掘出來。 “沈大人。” 剛休息了片刻,閱卷官又呈上了幾份考卷,沈鯉將茶盅蓋上,拍了兩下額頭,再認真讀考卷。 “還有多少份?”沈鯉問道。 “下官這里還有十份。” 三位閱卷官手中合計還有似是多份考卷,沈鯉嘆了口氣:“這第一場的考卷總算要看完了。” 會試是二月初九開考,到二月二十五、六時便要撤棘揭榜了,對考官們來說,時間可謂緊張,何況作為《詩》一經的房考,沈鯉還參與了《詩》四道題的出題,等考生頭場考完,頭場的試卷才會送到閱卷官手中,細細數來,時間實在是緊湊。 他重新拿起手中考卷看了起來。 “生財有大道”一題,這考生破題便是一句“夫財生于勤而匱于移也”,立刻便將文章立意拔高了幾份,也讓沈鯉對這張考卷來了興致。 再讀其后的七股文字,這考生不僅文章答得極佳,文風同樣清新自然,質樸之中又有立意,可謂一等一的好文章。 對于好文章,沈鯉常有見獵心喜之感。 他便將之后六篇文章一一讀了下去,讀完之后,沈鯉倦怠的精神此時恢復了不少,四書文第一篇他便覺得這考生文章極佳,而之后兩篇比之第一篇竟毫不遜色,“先進于禮樂”一篇可謂剖析深刻,如潺潺流水一般將圣人之言浸潤人心中。 四書文讓沈鯉看到了這考生治學之嚴謹,而五經義則讓他看到了這考生博采眾長、文采斐然之一面,他文章中無一句浮辭,也無刻意賣弄文才之處,但清新之中見豪邁,令沈鯉仿佛在讀唐宋名家之作。 “字字在理,句句皆經。” 沈鯉 毫不猶豫地將這篇文章推了高薦,在他看來,此等文章非勤學苦讀之人無法寫出,文章考據詳實,經史子集皆有所涉獵,足以見考生在文章中下的功夫。 《詩》這一房的文章,沈鯉心中已有數篇佳作,一科取士四百員,他這一房薦卷大約有二十份,還有幾份備卷留待總裁取舍。 在看到這位考生的考卷之前,他心中已經有了首推的佳卷,正要同其他房的同考官一道呈給兩位主考,如無意外的話,《詩》一房的經魁便自五位同考首薦的考卷中選出。 看了這一份考卷,沈鯉只能將方才那篇文章放到二薦中去了。 在沈鯉看來,《詩》一經恐怕沒有比這份考卷更出色的文章,若他是主考,他很樂意將這份考卷點為狀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