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122節
他兩只手扶著膝蓋,腰稍微有些酸,干活干的,四十多歲的人了,他比扶桑也要大許多的。 對視布谷,布谷覺得他很不對勁,有感覺的,眼神里面略帶坎坷,他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家里的孩子,沒有人瞞著他的。 但是很無所謂,他覺得挺快樂的,他們三個一起長大,沒區別的,寶珠跟老三也是從小見不到爸爸mama影子。 但是宋旸谷從來只會帶三個一起出門,不會只帶一個,雖然他解釋出門只能照顧一個,宋旸谷考慮很仔細,還是決定直接講。 可能當爸爸的,總是有不太細膩的想法,但是盡量做了,“有個事情,我還是要跟你講一下,你得清楚明白,但是在說這個事情之前,我要跟你說一個事情。” 布谷笑的有點勉強,“什么事情?” 路邊有游行宣傳隊伍走過,兩人高的宣傳車,紅色的橫幅,還有軍綠色的人群,熱熱鬧鬧,只有樹底下沉默安靜,連麻雀的聲音都能辨認。 布谷心在沉,宋旸谷沉聲提高了一點音量,覺得吵得很,他嗓門得大點,不然兒子聽不清,“事情就是,我跟你mama很愛你。” “你是我兒子,一直都是,你mama那時候帶著你從北平到南京,一路上你吃百家飯長大的,她們很多人都在照顧你,給你找能吃的東西,然后看守的最后被打動,把你送出來,我帶你到家里來。” “布谷,我說這么多,你都知道,但是我還講一次,你是我兒子,我們也許沒有很照顧到你這些年,但是我跟你mama一直覺得你很重要,你是家里面長子,你懂事又能干,聰明還有禮貌,我跟你mama回來看到你們,覺得你成長的最好。” 一個不善言辭的父親,第一次,對兒子有一次不太成熟的表白,一個竭盡全力的全方面肯定,以及帶著一點忐忑的惶恐。 布谷有點著急,他聽得很認真,但是肯定有別的事情,“可以講重點嗎?” 宋旸谷也覺得話多了,再直接一點,“我講了你要慢慢接受,不接受的要跟我講。” 布谷黝黑的眼睛看著他,“講。” 他著急。 “你mama已經確認罹難了,是先前流亡東北的學生,后來被吸納為地下工作者,被叛徒出賣,犧牲在北平。但是你的生父還在,他跟你生母一樣是個無名英雄,這些年一直在找你。” 布谷就沉默,低下頭。 眼淚呱嗒呱嗒就開始掉,忍不住。 不是因為生母的事情,也不是因為生父的事情,是單純很難過,很失去的難過,哭的泣不成聲。 宋旸谷本來還崩得住,但是現在也不行了,哭了,這個孩子,他不能開口,多難啊,布谷很長時間,他每天必須要看著這個孩子才可以,沒有人懂這種感情。 看著這個孩子,抱出來的時候,他就一個奔頭,養大養好,好好養著,扶桑在里面帶出來的,為了扶桑沖著自己太太也要養大這個孩子。 他有時候熬的難受,就經常站在那里,注視布谷很久很久,在布谷身上,他愛的復雜又深沉,愛屋及烏都不能描述清楚。 布谷身上凝聚了那一段艱難的歲月,但是那個歲月在發光,現在想起來還是很閃耀,不覺得苦,只覺得閃爍。 扶著自己兒子肩膀哭的啊,倆人就很可憐,前面的熱鬧還沒散去,穿著體面的爺倆哭的很慘。 大柳出來的時候,看了一下就覺得眼睛疼,在里面踟躕了一會才出來,覺得這是什么事兒。 沒想到宋旸谷帶孩子來的,布谷沒法說什么,他的認知無法讓他說出不去認的這種話,他生父是個英雄好人,他生母也是,沒有不認的道理。 宋旸谷不說,他也明白。 但是去認了,這要是個什么樣子的結局呢? 宋旸谷當??x?大柳的面就講了,“布谷,你去家里看看,你愿意就留下來,不愿意爸爸還帶你走,我覺得你跟我走比較好,你知道的,咱們家里很多錢對不對,弟弟meimei很喜歡你,以后可以的話,我們當親戚走動。” 他還會舉例子,“你看,你mama也是很多地方要跑,她比你情況還要復雜很多,她的生母生父,她的親生弟弟都在山東,她師傅在北平,然后嫁到我們家里去了香港,都是可以的。” 錢,真的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宋家的話,最不缺的就是錢,最缺的就是人,人一直金貴。 他很想直接跟布谷講,必須跟我回去,但是講不出口。 頭次牽著布谷的手,跟大柳一起去。 大柳就覺得心慌,“直接去人家家里,是不是也不太合適?” 宋旸谷就寡,“沒什么不合適的,去看看,總要去看看環境,認識一下家里人也是好的。” 這種情況,斷又斷不開,那就主動一點。 -------------------- 第132章 主持 與其主動等待命運的宣判, 不如主動拿著刺刀找命運的裁判,自己撞南墻。 宋旸谷今天就是帶著布谷來撞南墻的,他早上起來吃了兩碗面, 但是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兒, 沒有味道, 也不覺得餓,也不覺得飽了, 就是吃了,不到胃里,全到心里, 結結實實的堵得慌。 還會慢慢壓迫你的心臟,食物在里面膨脹, 讓你覺得呼吸都受影響,不那么暢快,這就是糟心。 他解決不了問題, 也無法調解自己的情緒,那就只能去做跟這個事情無關的事情, 去挖地, 去買東西,就像個積極有為的正常人一樣的,去做正常的所有的一切事情, 顯得這個事情沒有一樣,會好過一點。 然后想清楚一點, 就去找制造問題的這個人,溝通協調, 如果這些都沒有用的話, 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最壞的情況無非就是,孩子養在別人家里,多來看看,假期互相借住一下,走親戚一樣的。 他即便是這種情況,都想好了,找了很多名人案例,還有身邊的案例,大家互相鼓勵安慰一下,比如扶桑是吧,一個標準的身世悲慘小可憐,還有眼前這個柳先生,也是無父無母一樣很健康。 如果命運給你的東西你覺得很少了,那最起碼他給你了健康,給你一口不算壞的牙齒,能讓你維持生命體征,給你一個不算明亮的眼睛,讓你看看早上的太陽對不對? 這樣就會覺得,它也許對你并不壞。 命運最殘忍的地方,是它給你一個軀體,但是卻沒給你一個配套的腦子,讓你有時候想太多,而做的太少,讓你覺得很累。 會讓你誤以為,這個命運給你的道路,讓你走的很累。 如果只是簡單的軀體做事,一天只想一個事情,會輕松很多,你也許會看到命運其它寶貴的財富了,陽光土壤,植物動物,空氣花香,等一切很自然但是很多人在背地里得不到的東西,這些垂手可得的東西總是被人忽視,不覺得珍惜。 宋旸谷是這樣悲哀地安慰自己的,但是這種很悲哀的安慰方式,很有效果,他現在腦子里都是布谷的事情,別的事情都想不到,這讓他覺得很緊迫,很充實。 第一次這么充實的感覺到,自己緊緊握著兒子的手。 感受到他的脆弱給體溫,還有稚嫩的肩膀也會搖晃,小小的眼睛里面,原來裝載的東西,一點也不比大人少許多。 父子兩個坐在人家家里,進去之后有沙發茶幾,是個不大不小的四合院子,進房門之后顯得局促,大概人太多了,這個院子里人太多了,不是小榮那邊獨門獨戶的院子。 外面也是吵吵鬧鬧的,有兩個男孩子在院子里咕咚咕咚跑,然后跑進來,手里綁著一串東西,宋旸谷瞳孔放大,布谷拉著他的手。 兩個人進門就坐在主位沙發上去了,手一直沒松開,因此看見那孩子手里東西,是一起往后靠的,害怕。 是老鼠尾巴。 孩子活潑又膽子大,“瞧著,我找了老鼠洞,一窩給我端了,好家伙,七八個呢,這下好了,咱們一家子份額就足夠了,我再去找去,放屋子里,我爸你別讓人給拿走了,好容易找的,不然上學交不上去,老師又得說。” 劉先生劉太太還帶著白圍裙白套袖,樸實又沉默地尷尬笑著,看他們害怕,劉太太又覺得難看,從茶幾上飛快地收起來那一串,又出來解釋,“這傳播細菌,都翻天了,我們是先進街道,率先開始除四害的。” 但是又犯愁,想起來老劉說的話,人家家里有錢,從以前就是內地的大戶,后來去了香港,香港宋氏據說也很有錢,怕宋旸谷瞧不上家里。 沒想到會上門,不然得高低收拾一下,這院子里今天大家休息,剛好大掃除的,爬高爬低,屋子里亂的很,劉太太跟劉先生背對門坐在小板凳上。 又起來泡茶,水壺在外面,從柜子里面找杯子。 宋旸谷是不喝的,“不用忙,冒昧打擾了,沒有提前打招呼,但是我們來這邊時間有限,過些日子就要回去了,所以今天來帶孩子一起,商量一下這個事情,拖著大家心里也不舒服。” 他場面話還是講很好的,可以聽得出來,這人素質挺好的,什么錯的話都能往自己身上考慮一下,還能為大家考慮一下感受,他其實想干事情的時候,干的是非常漂亮的。 為了布谷,還是那句話。 跟布谷講,“這是劉先生,你生母給你有名字,劉國平。” 這是當初人家孩子帶出來的時候mama給的名字,扶桑沒改過。 劉先生一下就哭了,從進來開始就一眼一眼地看孩子,聽孩子名字叫劉國平,還是他生母給的名字,就哭,哭的情難自禁。 很多故事悲哀,不是因為結束了悲哀,而是它沒有一個結果,最怕沒結果,不怕壞結果。 布谷的mama,是當初留守在北平,從事敵后工作的中情組織一員,后來組織在北平的據點,數次被清洗破壞,甚至跟上線斷聯,多少次驚心動魄的故事,都埋藏在歷史的角落里面,被車輪碾壓。 如果他們活著,那一定可以寫很多小說,但是很多,被迫害致死,很多人也不是愿意去背叛組織的,但是日本人抓了去,非人的虐待手段太多了,扶桑是見識過的,她在里面事情從來不講,一句話不講。 這也是為什么,宋旸谷不給扶桑知道,她是很大陰影的,不要她再想起來一點點,對她刺激不會小的沒,布谷代表一種希望。 在北平的工作人員也是流落四散,劉先生講了很多次,這一次是對著他的兒子講的,“你mama是晚上,躲在我們家后院的,她有同伴兒,讓她踩著爬進來的,她不敢出去,躲在角落里面,同伴進不來,往前繼續跑,也不知道后來抓沒抓到,但是沒有回來找她過。” 敵人追上來的時候,獲得你情報的那一刻,絕對是包圍你然后全部把你抓起來,恨你也恨得咬牙切齒的,多少個夜晚都是膽戰心驚的日子,他們干的就是這樣的職業。 白天黑夜有放哨的,看情況不對就跑,跑的時候,鞋子反著穿的時候很多,布谷生母就是這樣跑出來的,敵人四面八方包圍,有當場被抓的,還有跑出來的,還有跑一半被抓的。 布谷mama活下來,也是因為同伴的犧牲,“她講她年紀最小,最好看一個,大家都關心她,要逃命的時候,眼看跑不掉了,北平的胡同,兩頭追的話,他們進一頭,日本人很熟悉這邊,就會在另一邊堵著。” “那個人想個辦法,給她送到墻里面來,他自己去跑,跑前面胡同口外面去,日本人在那邊等著的,抓到一個的話,也有交代。” 抓不到的話,那就看這個胡同有沒有岔路口了,很可惜,沒有。 “你mama就躲著,又怕又累,睡過去了,我早上要開鋪子的,起的早,發現了她,就在家里留下來了,時間長了,我跟你mama有感情,就結婚了。” 宋旸谷下意識看劉太太,她不高不矮,有些胖,但是臉上帶著笑,一直在家里找東西,桌子上擺著的吃的往布谷這邊推,這會兒又找出來一張照片,給布谷看,很小的一張,“看,這是你mama,你爸爸那時候怕出事,結婚的時候花了大價錢,去照相館拍的呢,一人一張。” 這是布谷第一次見他生母。 真的嬌俏又漂亮的一個小姑娘,笑起來兩個甜酒窩,皮膚白白的,兩個麻花辮子,時光過的快,扶桑都見老了,但是照片上的人,還是那樣的年輕漂亮。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姑娘,最后是這樣犧牲的呢,她在里面經受了什么,??x?無人得知了,日本人最后大撤退,第一件事就是銷毀證據,殺人燒場子。 布谷這樣看的話,他白白的,不是跟扶桑一樣,是跟他生母一樣。 布谷就哭了,看著照片就哭了,劉太太下意識給他擦臉,又怕突兀,“阿姨手臟,你可別哭,你看你媽多漂亮,我老給你爸爸講,他多大的福氣,娶了你媽,難怪念念不忘的。” 一點不生氣,樂呵呵地,又把照片收起來,不給孩子多看,傷心。 布谷就趴在宋旸谷胸口前,嗚嗚地哭。 這個時候,還是不自覺找爸爸,宋旸谷就是他靠山。 劉先生也哭,哭著還是說,“后來安穩了下來,懷孕了,但是你mama一心想著組織,說是能在北平成立組織不容易,前面多少人都死了,她還活著,就得完成任務,聽到有組織的消息,她一直找了一年多,終于找到了一點。” “那年冬天,跟現在差不多的日子我記得,她高興壞了,說要去找他們,恢復北平的聯絡,繼續往南邊提供消息資料,早上起來,我記得她還做了稀飯,買了油炸鬼,帶著家里的傷藥就去了。” 家里做藥材買賣的,不缺這個,但是外面的人有時候,藥店也不敢去,日本人盯得很厲害,劉先生還勸她的,“我說月份大了,我幫她去,她知道危險,不讓我去,自己下著雪就去了。” “那一年,北平很多事情,經常有暗殺。” 是的,宋旸谷也睡那一段日子被暗殺的,日本人很猖狂,但是中情工作人員,背地里也在做事,讓日本人知道,在這個核心的心臟里面,還是有人的,還是有反抗勢力的。 “結果去了,就沒回來,她說下午就回來的,回來了包餃子吃,我餃子包好了,她就沒回來過,我就知道,她出事兒了。” 從那以后,闊別這許多年,長了布谷這么一個孩子。 他就在北平打聽,打聽許多人,新社會了,他又跟政府打聽,所以大柳很多人都知道這個事情,報道上也有寫過。 聽田有海當年吹過的牛,抱著一點希望,追查下去,皇天不負有心人啊,還真的就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