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112節
跟扶桑說很多,然后看外面院子里的宋旸谷,幾個人在院子里烤火,幾個大木頭燒的暖呼呼的,“你們要留在四川?” “我們覺得這里很好,還算安穩,想待一段時間。” “好,這里好得很,就是窮了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得的很。” 她按照很多年前的地址,去找了扶然。 墻角下一個沒牙的老太太,戴著頭巾拄著拐杖,在層層的臺階之上,扶桑穿著風衣,就站在下面看。 看著看著就哭了,一步一步走上去,四川常青而帶濕氣,年后轉暖,總帶開春的朝氣。 “閨女你找誰?” 扶桑蒼然落淚,蹲下來,一只手搭在她的膝蓋上,“太太——” 舒太太這輩子,就是做夢,也再也做不到這樣的夢了,她一輩子三個孩子,當年跟著扶美扶然走了,只留著一個扶桑在北平固守。 前些年音訊時有,再后來戰事紛亂,便再也沒有音訊了,南北不通,家書難得。 多年不見,總見她男裝,竟一時之間沒認出來,端詳了好一會兒,終于認清楚眉眼,抱著扶桑哀哭。 你知道嗎? 人背井離鄉,離開家鄉,在外面的日子,再好也難以彌補心里的縫隙。 年紀越大,縫隙就越大。 越覺得空落落的。 “我總也想著,就要回北平去,什么時候能回去呢,我守著哪怕是個空蕩蕩的破院子,我日日喝涼水,我也心滿意足,我想著再見你們一面,再給你們說句話,就跟白日夢一樣的。” 已經年邁,更念故土,更恐客死異鄉。 扶美抱著孩子跑出來看,見到扶桑嘴張口又閉上,又跑進去,查家大姑娘跟在后面,看到扶桑也愣住了。 高興地三步并兩步,拉著扶桑的手,往院子里面讓,眼淚也是呱嗒呱嗒掉,“真是,做夢都沒想到是小二子來啊,我就沒想過有這樣一天。” 她老了,查家大姑娘總記得印象里面的模樣,就是個半大小子,成熟穩重又俊俏,不如她哥哥高大有活力,見人總是三步之外就打招呼,溫和又持重。 如今見扶桑,卻也看滄桑了。 查家大姑娘嫁進來的時候嬌俏明艷,如今也是主婦打扮,顯得利索而臃腫了一些,最好看嬌俏的,竟然是扶美。 見人還是弱弱地笑,不敢看人很久,還記得扶桑,拉著她說不出話來,只拉著她的手。 扶然還在外面做事,有個半大孩子出去喊他。 家里侄兒好幾個,扶美抱著的這個是最小的。 她依舊未婚,只是訂下來人家了,家里窮了些,但踏實肯干,舒太太點了頭。 舒然先進門的,是哪個空蕩蕩的袖管子,他扎緊衣服里面去,省的空洞,看著扶桑也是紅眼,“那時候一塊長大,沒覺得什么,我來四川,才覺出來,少了個姊妹。” 大家小時候熱熱鬧鬧的,扶桑回家的時候更熱鬧,她總能帶各種新鮮的好東西家里來,他那時候沒覺得什么。 可是自己一個人帶一家子,來了四川,看人家家里兄弟姐妹一群,逢年過節院子里笑哈哈,總覺得冷清,他才回味過來,這個世界上,兄弟姊妹是誰也比不上的。 有事兒用人的時候,還是靠著兄弟姐妹便宜。 扶桑摸著肚子,“我在這邊養胎,之前體檢的時候,在漢中查出來懷孕了,暫時先不走。” 舒太太就盼著她不走的,聽了大喜過望。 是的,扶桑懷孕了,她端詳著,看不出來,過好一會兒才問,“女婿呢?” “他忙事情,我自己在這邊,等過一段時間回來。”宋旸谷有自己事情要做。 他背著一兜子的信封,里面是他跟扶桑分好的錢,一份一份地,寫著名字,還有那個小本子,他答應過做到的事情,如今沒有機會去做的話,去外面也怕良心不安。 挨家挨戶去探訪去了。 一去,就是三個月。 扶桑肚子顯懷,香港那邊就很著急,姑太太的話就要打鋪蓋卷,商量著小榮來四川,“咱們是一家子的,孩子們都在那邊,咱們不過去干什么,懷孕了事情多,她懂什么?” 沒有人照顧,還得是看她的。 小榮也愿意去,但是你去四川之后,這一路上,太艱辛了些,“等著咱們到了,他們說不定又去別的地方了。” 這倆孩子,他看明白了,不是蹲在家里的人。 腳大走四方的。 姑太太就懊惱,開始換個策略,天天寫信,“你跟他們說,來香港,香港多好,我看這個地方比美國還好,那華僑那么多,都奔著這個地方來,還有外國人,雖說是英國人管事兒,到底比日本人管事兒要好。” 她急,隔壁二太太跟二老爺就更急,沒想到這輩子還有孫子的,宋旸谷毫不客氣的說,還不如扶桑呢,這就是個不肖子孫。 但是現在有孩子了,兒子他們不聯系了,也聯系不上,就跟扶桑聯系,也是力勸回香港這邊,這邊的話,往返美國也很方便的。 二老爺從巴拿馬回來,他身體也不好,年紀太大了,也不能在外面苦錢了,卷著錢就回來了。 話直接很明白跟扶桑說,“這么大的家業,這么多的錢,給誰?” 不給我孫子給誰? 你就是生個孫女出來,只要是宋家的孩子,都行,不挑。 至于你說布谷是他孫子,他承認,但是不親。 血脈意識就很強。 自己天天研究報紙,日本發起了太平洋戰爭,打了美國,美國現在對日本宣戰了。 先前美國態度是很曖昧的,現在好了,強勢參展,緊接著,我們也對日本宣戰了。 是的,雖然打了很多年,但是我們沒有對日本正式宣戰,一直是被日本摁著打的,如今底氣不一樣了,我們也宣戰。 這就意味著,你死我活的局面,相當的明朗。 他甚至替兒媳婦家里考慮的很齊全,他托關系去接人,把扶然一家全部到香港來,他安排工作出路,什么都不用發愁的。 而且內地的話,真的沒有一個好選擇,一直在打。 扶桑笑了笑,“爸爸,不是這個原因,我們在這邊很好,他事情很忙的,我們覺得很有意義,等之后,我們還是決定去美國,去那邊看看,對我們發展比較好。” 現在的話,兩個人覺得自身的發展,到了瓶頸期了,自己能感覺的到,你太舒服的狀態,有時候會覺得空,人生太空了,想要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的。 扶桑當年去日本,沖擊力就很大,那時候還沒打的這么亂,日本過的什么日子,對比很強烈。 宋旸谷這些年,也看租界的生活,人家國外到底喝的是什么樣子的牛奶呢? 他們兩個鄉巴佬,打算去看看,學學,闖蕩闖蕩。 就是很簡單的原因,你說當家長的,最喜歡最不能阻止的,就是孩子的進步是不是? 二老爺就改口了,跟小洪先生見面,也跟小洪先生講,“我之前講過的,我兒子很優秀,但是我兒媳婦更優秀的,比我兒子好很多,兩個人,你看,要去美國進修,要自考大學。” 大學什么玩意? 當年大老爺也辦過,很高級的,我們的大學,一開始辦的時候,雖然起步很晚,但是全部跟國際接軌的,請外教配套設施之類的,我們對教育這一塊兒,國人都很高標準很下血本。 抗戰時期保護的第一批次,也是學校,多少學校也跟著時局南征北戰,不斷難遷呢。 他聽了其實,很歡喜的。 小洪先生給宋旸谷治的夠夠的,這個人他覺得跟個牛犢子一樣,想法太獨立了,家里面是完全安排不動的,也搞不懂為什么儒家教育出來的孩子,不遵從孝順。 按理應該很在乎家庭的,結果人家是在乎家庭,但是只在乎自己太太,跟二老爺開玩笑,“林小姐知道不回來,定是要傷心的。” 二老爺笑笑不說話,喝茶。 我兒子又不喜歡你,你傷心你的唄。 我們家有兒媳婦,要不要二房的話,他們自己說了算。 喝一下午茶,魚承恩陪著他一起散步回家,香港這邊煙火氣很濃的,到傍晚的時候人來人往,熱鬧里面顯得親近而溫暖。 用小洪先生話講,人人都很努力賺飯吃的,機遇也很大的。 有蠔烙一鍋,熱氣騰騰地裹著雞蛋,上面一層蔥綠隱約。 “要一盒。” 經常來買,“宋先生最近沒有見到您?” 二老爺很和氣,他像是個和藹的人話家常,“小宋先生太太懷孕了,我總要關心的,他們又不歸家在外面玩,年輕人勸不動的。” 一份蠔烙很??x?多,他邊走邊吃,到家時候還有一半,二太太看見他這樣子就煩,這么大年紀的人,規矩都學狗肚子里面去了嗎? 要在街上吃東西,真的越活越沒有規矩。 二老爺也不想看她臉色,也不管。 二太太就喊著自己要去美國,真的,她這輩子,做夢都想跟兒子在一起啊,天天看著兒子,也不覺得兒子煩人了,就喜歡靠著兒子近一點。 “我去帶孩子,他們沒時間照顧的。” 結果商量來商量去,扶桑跟宋旸谷是八月份去美國的,然后孩子呢,人家干了一個什么事情呢? 孩子生完之后,等滿月了,魚承恩親自去把孩子接回來的。 當年布谷怎么來家里帶的,這個孩子就怎么來家里,只不過一個用籃子,一個用小推車。 名字都沒有取。 兩個人都不想費腦子,真的,學習很累的,兩個人課余還要去做兼職。 宋旸谷做的就是財稅的,他現在還是在做這個。 扶桑也跟他一起,金融不分家的。 兩個人,一個打算盤出身,一個儒學出身的,現在都在修金融。 并且信誓旦旦要賺錢,對錢都有一種很狂熱的癡迷,賺錢就讓他們快樂。 但是絕大多數時候,兩個人做投資都是失敗的。 二老爺跟二太太,兩個人自此之后,再也沒有提起來去美國過一次,真的。 很鄭重地起名字,鄭重的跟山東老家那邊聯系,要記族譜。 這個女孩兒呢,叫宋勝男,小名叫寶珠。 簡單粗暴的背后,蘊含了二老爺無數的雄心壯志,他要手把手帶這個孩子,是吧? 三個兒子,老大歪了,老三廢了,老二他沒有用心教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