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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第107節(jié)

    宋旸谷才起來,出門挽著胳膊,這邊有滑桿兒,也是竹子的,兩個人卻只喜歡走路,路邊有烤糍粑,烤的很香,焦黃的,扶桑停頓了一下。

    宋旸谷就買,就是她喜歡吃什么,愛吃什么,愿意吃的,都會買,不會講什么馬上吃飯了,對胃口不好之類的話,你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

    guntang的墊著一點油紙,上面一圈紅糖粘稠的汁水,一層稀松的黃豆粉,她掰開一半兒,有乞討的小孩在門口坐著,她隨手遞給他一半。

    另外一半,再掰開一半,她剛好一口,宋旸谷一口。

    宴會廳里面很暖和,扶桑跟宋旸谷站在門口,桌子上很多雜志,宋旸谷跟山西駐重慶辦事處的人在聊天,大家都很愛交朋友,交換很多信息。

    宋旸谷背對著扶桑,他講一會,總也回頭看一眼,人家也發(fā)現(xiàn)了,找個共同的話題,“宋太太很漂亮。”

    心里想著,宋先生親自劫獄出來的,能不漂亮嗎?

    之前大家消息都很靈敏,只了解情況的,因此起哄鬧著,一定要邀請人來見一下,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的夫妻,才能這樣子。

    預想的很豐滿,但是見到了之后,只會覺得這兩個人很安靜平淡。

    講話也是慢慢地,做事也是慢慢的,似乎總有自己的想法跟事情,這樣熱鬧的宴會,大家都會互相迎合一下,或寒暄或夸張地表演,總有一些宴會的情緒的。

    但是宋旸谷的反應就是很平淡,有人問起過去的事情,他只含蓄地不講,沒什么好說的。

    很喜歡聽別人講話,他們局勢上面的分析,比扶桑跟宋旸谷了解的要透徹,扶桑看報紙,她都沒太看過這些年,對金融方面的格外感興趣。

    手指在上面點了好幾下,那份報紙還是舍不得放下來,她自己很專注的,一些刻在骨子里面的東西是非常蠢蠢欲動的,比如說現(xiàn)在。

    一直很具備國民信心的藍籌股,在她關進去的五年時間,已經(jīng)從幾百美金跌落到一文不值的地步了,股票市場已經(jīng)崩盤了。

    國內(nèi)買債券,政府為了淘換資金,大量地印刷紙幣,不斷地貶值,國外股票市場崩盤,似乎都是一個很壞的時代。

    一系列的金融反應,扶桑在心里馬上就能演變出來,股市,銀行,證券公司,工業(yè)生產(chǎn),農(nóng)產(chǎn)品,包括失業(yè)率這些。

    連鎖反應,這個世界上經(jīng)濟形勢是千變?nèi)f化的,今年這個漲錢,明年那個跌錢,后年突然又漲錢。

    她是賬房出身的,從小榮師傅教的就很好,每一個物價背后,就是一個行業(yè),一個行業(yè)總是牽連幾個行業(yè),政治原因,地緣原因,氣候原因,沒有一個數(shù)字是無緣無故變動的。

    每年秋天青州蜜桃是中秋的佳品,但是價格總也波動,她小時候以為物以稀為貴,賬房上的數(shù)目跟產(chǎn)量有關。

    后來榮師傅喊管事兒采買的來講,并非如此,青州商販多,每年成熟前便有固定的商販聯(lián)合壟斷起來,外面商販插不進手去,便由幾人定價。

    偏偏大豐收年頭好,名氣也大的很,各地經(jīng)銷商人都愿意從此進貨,但是地頭上就開始的壟斷,低價收購,高價分銷,所以青州蜜桃豐產(chǎn)的年月反而價格更貴。

    并非單純因為其品質(zhì)格外地好,而是商販聯(lián)手壓價的原因。

    再幾年,青州蜜桃便漸漸消失在市面上了,果農(nóng)費力不討好,只三年時間便殺樹換糧種,最后青州蜜桃的市場還是被搞壞了。

    這個事情扶桑的話,印象很深刻。

    小時候思維的模式跟習慣,榮師傅對她影響是最大的,那時候小啊,崇拜師傅,師傅說什么都記得清清楚楚。

    榮師傅這一脈的,極其擅長從大局面上看東西,看的東西都很大,他有些自負跟傲氣,這兩樣東西跟他的才華匹配起來,因此他很多絕技,那么多徒弟里面,也只傳扶桑一人,小榮他都不帶教的。

    所有的數(shù)字可以波動,經(jīng)濟可以很多形勢,但是規(guī)律永遠不會變。

    這個東西價格市場定位是多少,那就最后一定是多??x?少,你人為去做一些事情壓價或者是政治原因權貴喜歡而抬高價格,都只是暫時的,最終的結果,最終還是會恢復到它值得的應該有的價格上來。

    這個就是價值!

    看的不是價格,是價值。

    青州蜜桃的價值是多少,商販壓價搞壞市場,但是三五年之后,它始終在市場的價值定位依舊很高,哪怕這個品種消失了,在大家心目中,依舊是個金貴東西。

    價值是一種天然的,市場給予的,消費者所賦予的品質(zhì)定位。

    她看這些東西就非常的有意思,很入迷。

    坐在那里一晚上不動,有人來的時候,她就會放在一邊,跟大家講話應酬,也很高興。

    很喜歡吃一個紅棗糕點,大概是糯米粉做的,小小的一個,里面能吃到紅棗rou的顆粒,吃起來不膩。

    就一直在吃,吃到自己覺得有點不消化了。

    然后等走的時候,還有剩的,她看了一眼,宋旸谷就又拿起來一個,“再吃一個吧。”

    一晚上,總忍不住回頭看她,看得出來她一晚上情緒都很高。

    扶桑就一邊走一邊吃,到門口正好吃完。

    兩個人不覺得很丟人,想吃就吃,宴會結束了也可以吃,舞會的話太累了,沒有參加,兩個人身體都有點虧空。

    也沒有人會覺得窮酸,有錢人的光環(huán)很大,宋家之前,無論是北平宋家,上海宋家,還是現(xiàn)在香港宋家,在內(nèi)地的身影雖然很淡,但是有錢人是真的會有一種氣質(zhì)的。

    這是一種有錢才有的氣質(zhì),他很從容,做什么都很從容,宴會結束了還在吃東西拿東西也很從容。

    等出去的時候,就有人追出來,提著一大盒,“扶桑姐,這個給您。”

    稱呼就有點奇怪,扶桑姐,要知道一晚上這邊都在喊她宋太太的。

    拐角看不太清楚人,從繁華大廳走在吊腳樓凌亂的小路上,總有一種寂寞地落差。

    果真很冷,扶桑手揣著在宋旸谷的口袋里,他牽著她的手一起在口袋里。

    沒想到有人的,兩個人馬上把手拿出來,然后左右兩三拳的距離站在一起。

    很自然的反應,有人他們兩個人就會這樣很規(guī)矩。

    最多很端著的挽著胳膊,那種挽著胳膊的姿勢也不是很親近,就是很優(yōu)雅地很禮貌地攙著彼此,胳膊都是端起來的,從來沒有說是緊緊挽著的那種情況。

    扶桑看不太清,大約是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您是——”

    人再走近一點,宋旸谷認出來了,微微靠近扶桑,“黃桃斜街——”

    是妞妞,大力家的姑娘。

    他鄉(xiāng)遇鄉(xiāng)親,那種感覺,是值得熱淚盈眶的。

    大姑娘了,扶桑看著她長大,“我先是做打字員,發(fā)電報,工作很多。”

    她現(xiàn)在是服務于情報系統(tǒng)的,但是不是很核心,很多她這樣的女孩子,話務員或者打字員,都跟著一起到了重慶,“今天晚上一進來,我就覺得是你,扶桑姐,你知道嘛,你在人群里面總是很亮眼的,你一直都那么漂亮,氣質(zhì)那么好。”

    她這話肯定帶水分的,自己加了偶像濾鏡,舒扶桑絕對不是今晚最漂亮的一個,年紀首先擺著,人肯定喜歡看二十出頭的青春女孩兒,那是跟氣質(zhì)同等美麗的東西。

    但是妞妞吧,從小就加濾鏡,“原本不敢認的,但是看到宋家少爺,我就是做夢也想不到,你們能里重慶,你被日本人抓起來的夜里,我就南下了,后來大廳你的消息,聽說你關在南京。”

    她的眼角里面有淚,扶桑看著很心疼,這樣大小的姑娘,結伴南下成長到現(xiàn)在體面又美好的樣子,大不易啊。

    扶桑是總有一種悲天憫人的心思在身上的,她可憐同情并且善于看出一切的優(yōu)點。

    正如妞妞所說的,做夢也想不到會在這里遇見。

    人其實不是看朋友多少的,你如果真的很真誠很善良,做事很講究,你走在哪里其實冥冥之中都有很舒服的朋友,很意想不到的幫助。

    最起碼妞妞在這邊,就比其他人靠譜很多很多,他們不需要依靠其它關系繼續(xù)他們的行程。

    而且對于內(nèi)部的情況,妞妞這些年摸滾打爬,講的比別人要透徹許多。

    重慶這邊的話,妞妞并不看好。

    這是她晚上對扶桑講的第一件事情。

    她處理的稿件文字訊息,接觸到的信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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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腰擊

    “你們是要留在這里嗎?”

    “不是, 我們南下中轉,重慶還算安穩(wěn),順便在這里旅居幾天。”

    再從重慶南下到云南去, 西南邊陲過境, 最后到美國。

    妞妞眼睛里面的東西很多很多, 有欣慰有激動,還有一些莫名的哀傷, “那就好,你們的票訂好了嗎?”

    “托朋友在打聽。”

    “我?guī)湍銈冇喥保銈冊谶@邊待兩天, 盡快走吧。”

    扶桑拉住她的手,寓所外面下雨, 淅淅瀝瀝的,有些凄冷寒涼,扶桑的手沒有多少rou, 她本來就不是rou手,骨節(jié)很分明, 修長有筋骨, 燭光在她的眼睛里面悅動。

    從她的臉上,到墻上。

    “你好嗎?你這些年,好嗎?”

    扶桑側臉看著她, 想擦一擦她眼角的淚,妞妞抬眼的一瞬間, 就紅了眼眶,“當年結伴走的同學們, 如今就剩下我們兩個在重慶了。”

    “他們, 有的在南方做運動, 被抓起來殺了。”

    扶桑知道,這些事情,宋眺谷做的很多,在南邊非常的活躍,但是偽政權跟日本人一個鼻孔出氣,各種暗殺強殺甚至光明正大的毒害,都是時常發(fā)生的。

    只是,花一樣的年紀,還沒有開始人生,就已經(jīng)付出了血紅的代價。

    如果每個人都是一朵花,扶桑相信,大多數(shù)是紅色的。

    妞妞以前的時候總覺得天不怕地不怕,“十七八歲的時候真好,一個人敢背著包袱往外走,一個人就敢去闖蕩什么也不怕,也不顧忌,為了心里的一點想法,那樣地純粹。”

    “可是扶桑姐,我覺得年紀大一點了,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反而不那么純粹了,就比如說愛國,什么樣子算愛國呢,我繼續(xù)南下去江西的同學是愛國,留在武漢又輾轉重慶的我也是愛國,不能說我不愛國,可是我們,為什么對立呢?”

    重慶方面的話,做的越來越不到位,各方面的輿論反對聲音都很大。

    勝敗的確是兵家常事,可是勝敗之外的事情,是否太讓大家失望了呢?

    她跟同學當初只不過是一個微小的選擇,如今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立場了,她時常覺得迷惘,時常覺得憂慮。

    為愛國這樣的事情困惑,讓她覺得悲哀。

    最怕全身心純粹地投入,最后卻全部是無益的徒勞,這樣自己的人生,算什么呢?

    她幼稚單純卻美好,像是個鉆上云霄的風箏,在努力地絢爛高飛,去觸碰理想的天空。

    但是飛到一半,攀爬云霄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一點天空的復雜跟真相,跟她一股腦的熱愛碰撞在一起,像是一盆冷水,飛不上去了,也不能掉下來了。

    掉下來粉身碎骨,飛上去卻再也沒有當年的心氣了。

    扶桑站在窗戶前,宋旸谷在臥房里面很安靜。

    她的神情帶著幾分冬雨的冷酷,潔如白骨一樣的下巴微動,眼神幽暗不明,這些年的經(jīng)歷,讓她更平和而隱忍,更懂這個世界的復雜跟拉鋸,生活是撕裂的。

    必須是撕裂的。

    那種撕裂感會把一個人打敗,把你整個人顛覆起來,讓你在縫隙里面喘氣呼吸,然后拉扯。

    你意志力內(nèi)核足夠強大的時候,就能拉鋸過來,把繩子拽到自己這一邊,你拔河就贏了,你穩(wěn)不住的時候,時常動蕩踉蹌,就會很累很辛苦,難以立足而癱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