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81節
但是看到扶桑的時候,還是愣住了。 這是遺孀嗎? 她穿的很新鮮,很艷麗。 過年的衣服,都是很喜慶的,就穿一身紅色,正紅的那種,旗袍。 上海天氣要暖和,因此她看著有些單薄,承恩把外套給她披著,她穿著進去。 進去的時候,眼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那個棺材。 -------------------- 第94章 請叫我宋太太 “開棺!” 她站在那里, 就兩個字。 日本人不愿意的,為什么要開棺呢? 就不動,日本人的性格是非常敏感且謹慎的, 扶桑兩個字他們就已經聯想過很多情況了, 燒腦的很, 現在也很端正地應對??x?這一種情況,打量著扶桑, 對待遺孀的態度也很謹慎,他們在鎂光燈下面總是謙謙君子一樣的。 嘰哩哇啦地說很多,翻譯也都在, 全部是同聲翻譯的,“舒女士——” 話音剛落, 扶桑手里的包對著他的臉就砸過去了,眼神跟刀子一樣的,“宋太太不會喊?” 翻譯嚇了一跳, 沒想到她這樣漂亮柔弱的人,進門之后會這樣, 現在他看扶桑跟鋼筋一樣, 這哪里是柔弱無依啊,這渾身上下就剩下骨頭了。 她也怕日本人發難的,日語很流利地說, “我要看我先生最后一面,這個要求并不過分, 國際報道上如果要寫的話,聽說現在你們在和談?” 戰場的話, 不是只有中國這一塊戰場的, 全世界都在打仗, 都在死人,日本周邊的那些小島嶼,他們南下沿著太平洋侵略的時候,跟其他的國家也有摩擦,她在上海那邊消息要靈通很多。 比如說,他們的盟軍,德國人的話,現在情況也不是很好,很多猶太人到了上海這邊來避難,尋求政治庇護,她不得不來軟的,“對你們并沒有什么影響,開棺也好讓大家看明白,是不是?如果我今天不走,那么今天外面的北平市民也不會走,財局的人也不會走的。” 財局的人不是死光了,他們現在還是有人站出來的,老李沒有來,之前宋旸谷的那些老同事沒有來,但是他后面手底下那一批人,那些年輕人,打頭的來了一個,之前扶桑進門的時候,主動站起來頷首的那個就是,財局的人。 大力從人群里面擠進去,吆喝著,“開棺——我說,讓你們開棺,誰知道你們里面放的什么,我們得看看人怎么死的,是給人炸死的,還是給人刺死的。” 當年老袁大人,就是活生生給日本人用刀,在老袁大人的家里,硬生生刺死的。 扶桑側目回首,黃桃斜街的街坊們也來了,大力帶著小力,還是那樣破舊的棉襖,黑黝黝的八字兒棉鞋,腰間一根麻繩兒。 她身后站著的人很多,社會各界人士都有來,因為宋旸谷,因為看到一點新的東西,一些好的萌芽,當所有人以為現在的北平就是霧蒙蒙的時候,就如此墮落淪陷下去的時候,那樣絕望的時刻。 在新年后有一些人站出來了,站出來然后給大家規劃一個美好的藍圖,不管能不能實行,能不能延續下去,但是精神力量是那樣的大。 北平人不是沒有血性的,不是逆來順受的,這些年一直在做順民的,只是壓抑著,死死地壓抑著。 這邊的記者中外都有,很不怕死,鏡頭就懟著日本人的臉拍。 日本人出于各種考慮,開棺了。 不僅如此,在民眾的要求下,所有的殘骸都被清理出來,宋旸谷是最完整的一個,其余的,連著汽車的殘骸,亂七八糟地堆積在一起,連個頭骨都分不清了。 害怕嗎? “去醫院請法醫來。”她吩咐承恩。 日本人的法醫就站在一邊,她不用。 真的是咬著牙含著淚,在場人無一不淚目。 如此的結局,協和醫院的法醫站在外面,北平的巡警也在維持秩序,推著人進去,“快去,快去。” 法醫氣喘吁吁的,之前跟扶桑打過照面,跟伍德的關系很好,路過扶桑的時候就很克制的低聲勸她,“節哀。” 他這樣也沒有辦法區分出來了,都是一堆的,日本人對現場的毀壞很徹底,他跟掃垃圾一樣的,兜起來了,去宋旸谷那邊看了看,仔細辨認。 辨認他的頭骨,想著以前看見他的樣子,也記不清楚了,至于腿長,倒是想要看看身高的,但是他的肋骨都沒有了。 很慘。 現場啜泣一片。 扶桑戴著手套,幾個人一起幫忙整理,她一點一點的摸過去,沒有看見那個袖口,“人數對嗎?” 法醫低著頭戴著口罩,“少了。” “幾個?” 這個不清楚,“我之前跟伍德通過電話了,他說回來幫你處理這些事情,興許還活著,日本的打算,我們都清楚的。” 立威。 拿捏。 順民之下怎么能有反骨呢? 燒了就是,你看,現在不都成灰了。 日本人趾高氣昂的,你看唄,看也就是這樣,要查案,那不好意思,我們也查詢不清楚,但是我們可以借題發揮。 剛好在抓人,就再抓一批人,你們自己人干的,找個替罪羊出來就是了,至于哪里來的那么大劑量的炸藥,至于誰站在樓上那么明顯地投擲炸彈的,不清楚,都不清楚。 別問,問就是你們中國人頂缸。 承恩一直站在扶桑前面,靠前半步,他心跳的有些快,扶桑垂目,既然如此,她就有別的事情要做了,最起碼,給活著的人,給一些還在的人,做一點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她淚如雨下,八方鞠躬,認尸為夫。 大力疼的跺腳,實在是太教人心疼了,日本人對這個結果很滿意,對著扶桑深感抱歉,在后面日本記者會上,客氣備至,并且主動要求給撫恤金喪葬費,且送棺回上海。 扶桑婉拒,“今后,我將會留在北平,短期內不會回上海——” 她視線看到財局的年輕人身上去,突然對他招手,鏡頭全部給他那邊,“我先生沒有完成的事情,稅制改革將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從初一開始便生效,不可廢止,不可中斷。” “我先生罹難不存,其意志尚在,我將會繼續遵照執行下去。諸君請多努力,財局稅司互相扶持,興國家之稅收,造民生之福祉,為民為過創收。” “其鹽稅改革,按照二月份計劃,將會從北平率先開始,一季度完成整個北平改革到位,其運轉模式參照執行第12號實施方案文件,有爭議者財局解釋仲裁……” 她講很多,講的現場的人,都沒有想到,日本人數次起來又坐下,怒目而視。 沒有人想到她會說這些,報館也都沒有想到,因為這樣的招待會采訪,記者也很少,一般都是過幾天的。 但是沒有想到,扶桑確認亡夫之后,馬上要求召開了記者招待會。 應該哭一哭的,但是沒想到她不按照套路出牌,就好像死的那個不是她先生一樣,就非常的冷靜平淡。 如此也就罷了。 沒有人想到,宋旸谷人都沒了,稅制改革頒布的瞬間就沒了的人,還有他的遺孀給他繼續推行下去。 這種時刻,號召力凝聚力最大的時候,很多人沉浸在悲傷中錯過,但是扶桑就把握住了,她腦子里面就連日本人覺得,這是另外一個宋旸谷。 兩個人站在臺上的時候,站在話筒前面的時候,身上沒有rou,全是筋骨,就剩下骨頭了,窮的就剩下那點骨頭了,錚錚鐵骨咯得人眼睛疼。 現場又是一陣高潮,大家以為打水漂了,發起人都沒了,不然日本人不能直接刀了宋旸谷。 但是又冒出來個宋太太。 死不絕種一樣的。 宋旸谷看到報道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后了,沒有辦法,走山路的人,信息就跟不上,北方都在淪陷,從天津那邊走日本人勢力格外地盤根錯節,他不能坐火車,身份牌也沒有。 很難,幾個人得虧馮司機在,他是個有社會經驗的人,曾經加入過地方的武裝力量,后來又學了開車,在公司里面任職,最后到了財局里面當司機。一邊引路一邊當保鏢,餓了也偷過東西吃,也扒拉過人家地窖里面的蘿卜,風餐露宿,戰戰兢兢。 等出天津的時候,才到街面上,看見了報道,柳秘書撿起來看到正面就愣住了,報童在撒,全是宣傳單頁,上面的人很模糊很黑,看不太清楚,但是那個身形,宋旸谷一下就看出來了。 他太太。 舒扶桑。 宋太太。 里面全部稱呼都是宋太太,他看見下面的報道,看她說留在北平,慘淡一笑。 柳秘書說話很慎重,“如果留在北平的話,一個可能,日本人不敢動手,一個可能,日本人繼續動手。” 沒有人知道日本人腦子到底在想什么,他們之前一位日本人不敢的,不敢這樣做的,結果人家前后腳就趕著給你做了,讓人難以置信。 現在在賭。 賭博,如果扶桑死在北平了,那日本人名譽就洗不清了。 但是宋旸谷還活著,他如果活著的消息傳回北平去了,那么第一個被刀的,就是扶桑。 現在就成了和棋,僵持起來了,他能活著嗎? 不能了,扶桑說他死了,那他死了對大家都安全,對他自己更安全。 但是事情誰來做呢? 扶桑想明白了,是她做。 就這樣干脆利索。 等夜里歇腳的時候,幾個人終于湊一點錢,住了一家腳店,好歹不用吹風了,好歹有個屋頭了。 他就著月光,在大通鋪的最角落里,透著那一點點光,看著上面那個黑黢黢的影子,印刷的質量很差,就那樣看著??x?。 看著看著,就笑了笑。 這是他太太啊。 是他的太太。 心里的那個滋味,一輩子都沒有過的。 是充實,整個人滿滿當當地充實。 她到底研讀了多少文件,揣摩了多少次他的意圖,才能解釋的這樣清楚,才能有板有眼地站在那里,底氣十足地跟全世界說,我老公死了,我來繼續他的路子,大家跟著我繼續走。 到底多勇敢,才能站在那里,一直不哭呢。 腦子里面到底想什么,他不知道扶桑有沒有覺得自己死了,但是報道上面說,她從那天之后,再也沒有穿過亮色,她的旗袍每天會客,都是白色跟黑色。 再也不是大紅大紫,花紅柳綠。 這樣的太太,值了,他覺得自己死了也值了。 她不僅僅是陪伴你,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但是在他消失不見后,她會把他的人生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