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74節(jié)
“那家老鴇不是個好的,她開始也不情愿,老打她,她受不了了,才跑出來了,沒地兒去了,隱約聽著他爸說過娃娃親的事兒,原本都不當(dāng)真的了,她沒奔頭了,就跑上門來找了。” 叫杏花,扶桑聽著,就想起來當(dāng)年王乃昌總是掛在嘴頭的杏花春雨江南,為著自己的生父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浪漫的人,所以扶桑對一切浪漫都仿佛過敏一樣,對所有詩詞歌賦,都極端地不感興趣,她寧愿去算數(shù),去打算盤。 也是給傷透了心吧。 倆人正說著呢,隔壁就突然鬧開了,大力發(fā)了大脾氣,“你看看這個孩子,你睜眼看看,是不是個好孩子,才這么大一點兒,逼得沒活路了才來家里,就當(dāng)是可憐可憐這個孩子了,她要是回去了,就是死路一條啊。” 大力嬸子鬧著要尋死,“我死,我死了就清凈了,大力我跟你說,誰也比不上你狠心,我好生養(yǎng)大的孩子,你卻領(lǐng)著個窯姐兒家里來,小力就是打一輩子光棍兒,也不會要這樣一個人當(dāng)老婆。除非是我死了,這人就不能在家里一天。” “沒活路,就要來逼死我不成,她要是個好的,就不應(yīng)該來,去了那樣的地方,就知道自己該過什么樣的日子,要臉面的,就不該來。” 話已經(jīng)是極重了,大力要動手,大力家的就喊,扶桑放下筷子,跟著小榮一起去了,在家里坐不下去了,街坊鄰居們拉著,就連巡警都來了。 這事兒,大家伙都知道,杏花再也沒臉了,捂著臉便跑出去了,大力要去追,被大力家的攔住了,氣的大力眼睛都瞪大了,“你是要她死啊!” 他說不通,氣的要打人,大家伙兒拉開,到榮家的屋子里來,嬸嬸們都陪著大力嬸子在自己家里,兩邊勸勸,總有吵架的時候。 扶桑倒紅棗茶,大力是個仗義執(zhí)言又頂頂熱心腸的人,他叉著腰,氣的坐不下來,“我跟她實在是說不通,她既然奔著來了,便是要先前說的娃娃親不作數(shù)也行,給她個屋頭先安頓下來,過些日子再說。” 他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你先安穩(wěn)下來,后面的事兒好商量,要贖人出來還是要送她家里去,跟她爸爸再商量怎么辦也行。 結(jié)果家里就鬧開了,直接就翻臉了,門都不讓人家進。 扶桑嘆口氣,想著春雨的面貌兒,是個可憐人,做這一行當(dāng)?shù)模瑳]有一個是自愿的,全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北平大大小小的這樣的館子,近千家,她們也是要繳稅的。 有專門的營業(yè)證書,這一個行當(dāng)養(yǎng)活了不少人,被逼著沒辦法了。 但是你遇到的老鴇不好,那真的是抽筋吸血一樣的教人活不下去,每年吊死的女兒家,總也有好幾個。 王巡長是街面上的人,自然見多識廣許多,他是萬事周全的性子,“我知道你好心,只是這個事情,能留得了她一時,后面他們胡同里面也會追過來的,到時候要么給人,要么給錢,該怎么辦?” 贖身的銀子錢,都是高高的讓人看了一輩子也還不起。 “這個事兒啊,還是趕緊的,去跟她爸爸商量著去,這樣,找個人陪著你走一趟兒,這日子再苦,也沒有賣閨女到胡同里面去的,拿個主意去。” 王巡長事情多,他是官面上的人,不能出面兒,便由胡同口兒賣燒餅的大叔陪著大力一起走一趟兒,倆人不過夜,老馬把扶桑早前的自行車拿出來,倆人騎著自行車就去了。 扶桑要走的時候,招呼了小力,“走,送我回家里去。” 小力如今在店鋪里面當(dāng)伙計呢,也會拉車,扶桑回家沒有車,他便拉著她回宋家。 “你媽先前在廠子里面做事,怎么樣呢?” 小力笑了笑,“累是累了點兒,不過工資發(fā)的及時,倒也可以,妞子也能上教會學(xué)校了,爸說了,怎么也要她讀完中學(xué)才是,然后去當(dāng)打字員。” “這樣很好,她乖巧又聽話兒,學(xué)東西又快。” 小力送著扶桑家里去,本以為扶桑會問的,結(jié)果她一句話也無,進門口的時候給人攔住了,是田有海。 見著扶桑他便等著了,“哎呦,我的姑奶奶,您哪兒去了啊,你說這下午我一錯眼的功夫,汽車就走老遠,追也追不上,我眼看著你出門去了,等的我可真冷。” 一別二十年,這一位是真的不認生啊。 扶桑把錢硬塞給小力,“家里去吧,路上看著點兒車。” 門口的風(fēng)吹著燈籠直晃,田有海實在是想不明白,“來的時候好好兒的,這出城門怎么就出不去了呢,去了招待所那邊兒,上午還好好的,下午就攆著我們出來了,這些日本人可真不是東西啊,怎么就跟狗一樣的,說變臉就變臉呢,來的時候說學(xué)習(xí)交流嘛,整個青城好家伙,就來我一個,整個山東,就來了我們?nèi)齻€。” 他講的極其得意,所以也想著投奔扶桑,說了一氣兒,本以為扶桑會說什么,最起碼敘舊會吧,最起碼罵兩句也行??x?啊,跟王乃寧一樣似的。 結(jié)果她竟然還是跟小時候一樣,直勾勾地看著你,臉上帶著笑,像是看到你心里去,就看著你說。 他心里就哽住了,“桑姐兒,好歹咱們舊相識,外地見到了是老鄉(xiāng),你看你家里——” 扶桑拉了拉毛領(lǐng)子,還是笑吟吟的,“對您不住了,您興許聯(lián)系聯(lián)系日本人那邊兒呢,這事兒干的是真不地道,這北平夜里這樣的冷,一晚上外面倒臥凍死的在南城墻沒有十個也有八個,您要不往別的橋洞下面看看有沒有地兒。” 她輕輕抬抬手,“您求我也沒用,我您是知道的,從小最沒脾氣的一個,不像是我叔叔跟爸爸,您跟我說什么,我都沒法兒做主。” 新請的門衛(wèi)盡職盡責(zé),看扶桑進去,就攆著人走,“認錯人了,就是認錯人了,您實在不行啊,去領(lǐng)取一下救濟糧,去南城墻那邊兒看看去,興許政府放糧食的。” 田有海給吃了個啞巴氣,眼看著扶桑跨過庭院,上臺階的時候回頭,站在臺階上,就那樣微微抬著下巴冷清地看著自己,才突然回味兒。 這死丫頭! 存心的寒磣他,看他熱鬧的呢。 跳腳,“嗨,我說你沒心沒肺的,如今你過好日子了,看不上我們窮親戚了是不是,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給門衛(wèi)一通威脅,“再不走,我找巡邏的來了,你到時候給一頓打。” 扶桑轉(zhuǎn)身推開門,屋子里燈火通明,宋旸谷拿著一本閑書,在等她呢,看她回來多問一句,“怎么回來的晚?” 早前,吃完晚飯就家里來了。 她也不太喜歡走夜路,夜里涼的很。 手腳都是冷的,放在宋旸谷腰兩邊,“給我暖一下,日本人封城了,今兒下午,不進不出。” 宋旸谷點點頭,“我聽收音機了,說是要攻城。” 自從北平?jīng)]有了,好像隔一段時間就要反攻回來,不管什么樣子的付出,北平城門一直站著日本人,沒有成功過。 倆人靠在一起,體溫不一樣,有的低一點,有的高一點,可是能報團取暖。 封城了,這樣的嚴峻,興許今晚興許明晚,就打起來了,炮彈會像是流星一樣的,在城里亂飛,成敗與否,城里的人都要經(jīng)歷一場生死大難。 亂世真的差勁,真的要苦很多。 可是這樣安靜地坐著靠在一起的時候,就會覺得有希望,覺得屋外的風(fēng)聲不是凄厲的,是歡樂的腔調(diào),是讓人覺得明天還有期待還有希望的日子。 哪怕戰(zhàn)火紛飛,哪怕子彈橫飛,哪怕不知道下一個瞬間會不會被流彈打中橫死街頭,但是你只要覺得有值得的事情,那就跟任何一個年代是一樣的,都是幸福的。 每一個時代的幸福如果稱重,都是等量的。 扶桑邀請他,“晚上有時間嗎?如果有時間的話,想邀請你一起看星星,今晚我回來的路上,很閃,不想你錯過。” 她知道他一定會答應(yīng),但是她還是很客氣而隆重地邀請。 宋旸谷就陪著她看。 星星好看嗎? 不好看,他覺得不好看,跟看見路邊的花鳥一樣,尋常的東西。 可是扶桑說它閃,會說哪個亮,他在一邊,就能坐住了,就能看著好看,就覺得有美感,“國外有天文望遠鏡,很大,等解封了,我托人買一臺運過來,可以看的很清楚。” 前后可能有十分鐘,就這么短暫的時間。 但是兩個人感覺都很好。 像是夏天看見了螢火蟲,在那里飛啊飛啊的,朦朦朧朧的暖。 大概出事前,總是多有預(yù)感的。 戰(zhàn)場之下,總有硝煙,無法避開。 能安穩(wěn)過日子的時候,沒有人會焦慮動蕩。 -------------------- 第86章 為我多考慮一點 北平城外遠遠近近的槍聲炮聲零星地響了一夜, 到凌晨日出時分作罷,清晨起來推車賣花兒的依舊沿街叫賣。 “水仙——水仙嘞——” “臘梅花——約來!” 鵝黃嬌艷,影影綽綽蝴蝶翅膀一樣在寒風(fēng)中靜默, 花農(nóng)掀開簾子給看, “爺, 您看看,這些都是四五年的老樹了, 好養(yǎng)活又耐寒,如今剩下來這一車,您要是家里地方大, 都要了去,我便宜些就給您了。” 他專在洋房區(qū)叫賣, “鄰近過年了,看個新鮮,家里太太小姐們, 也掐朵鮮花來戴戴。” 臘梅花,有黃色的, 鹿角一樣兒的, 在推車上面還有六盆呢,二太太喊著人進院子里面來,她在那里瞧著, 打量宋旸谷一眼,心想還買花兒呢, “都要了吧。” 承恩就都搬進去了,二太太一邊跟他說話, 一邊打量著家里, “總歸是簡單了些, 先前過年的時候,家里總也熱鬧,如今人少了,不見這個,也不見那個,等著你問問二爺,往后是留在山東了,還是回北平。” 老大她不惦記,宋眺谷這孩子,不太委屈自己,他氣性兒大,承恩嘿嘿地笑,老爺?shù)囊馑寄兀瑒e人看不明白,他承恩看的真真兒的。 老家里那邊,怕是要留著二爺了,不然何必從山東老家那邊,給他說個媳婦兒,二爺打小穩(wěn)重又仔細,他看本家確實是一個好手。 最不太疼的那個孩子呢,夾在中間的那個孩子,他懂事兒,什么也不鬧騰,受到的關(guān)注也少,也最聽話。 二爺在北平挑了那么久的媳婦不結(jié)婚,難道就相中了山東老家的那一位嗎? 不見得,只不過是二老爺提了,二老爺有這一份心思,山東老家那邊得有人才好,那邊家族里面的人情往來各種事情,也算是個后路吧,都得經(jīng)營起來不能斷了。 他眼看著這個形勢,南邊兒北邊兒都不太好坐,那時候他一心一意的要兩個兒子,送著老二跟老三去北平,如今沒想到,北平成了如今的樣子。 他今兒早上就打了三個電話了,一直給家里這邊打,很不放心,昨晚上他就睡得不太好,“讓扶桑接電話。” 二太太就看著扶桑,扶桑還在吃早飯,家里人都在吃,“喂,爸——” “你那邊需要幾張火車票?” 扶桑馬上看宋旸谷,這個事情吧,二老爺?shù)囊馑际邱R上離開,一清早的時候,他還是在觀望的,但是這會兒不過半個小時,二老爺那邊就已經(jīng)決定了,所有人,馬上離開北平。 他已經(jīng)在找關(guān)系了,有火車票的話馬上就走,就砸錢。 但是在北平里面的宋旸谷,他不是很想走,他現(xiàn)在在推的稅制改革,最起碼要一兩年的事情,才能全面推開來,如今有多少人吃不上鹽呢? 自古以來,很多很多的人,都吃不上的。 幾千年了,鹽依舊作為貨幣的替代品流通,形同金錢。 并不是因為稀缺。 而是白鹽運轉(zhuǎn)的流程,太復(fù)雜了,中間的隱形東西太多了,從明清時候,就知道鹽商巨富,但是鹽稅的話,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現(xiàn)如今就是他一個人在做這個事情,但是他在這個位置上面了,他就能推下去,趁著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時候,推開,然后就沒有阻力了。 戰(zhàn)亂對他來說,是一種保護。 不然損害的是誰的利益? 鹽稅改革的話,下面的人有好處,上面的人就得讓利。 鹽商的反響是非常大的,這一個行業(yè)意味著風(fēng)向變了,站在風(fēng)口得利的那些人,會奮不顧身的各方面地反對。 宋旸谷不愿意走,他離開這個位置了,那后面的話,誰來推這個事情呢,誰能推下去呢,誰也沒有他了解,一個在北平最大的臺賬和賬簿資料庫里面研讀這么多年的人,他不能走。 如果不是他來做,那么還是有很多人吃不起鹽,還是鹽商跟他的上級利益在把控,一點一點的往下放鹽,然后下面的人費盡心思,還是吃不上鹽。 南方在打仗,缺鹽已經(jīng)缺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