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47節(jié)
姑奶奶等著晚上家里去, 盤腿坐在炕上,想了半天,跪坐起來, 打開炕上柜子, 里面擺著一身衣裳。 是早前, 去外面買的洋裝,一直沒機(jī)會上身兒的, 袖口還是早前流行的倒大袖一圈兒木耳邊,還有米白色的開司米。 她接著月光點(diǎn)了油燈,明燭垂下, 摩梭著上面的花紋,她的手不是那么地精細(xì), 有些粗糙了,近來家里事情忙的顧不上,什么也顧不上。 如今實(shí)在不該再起這樣的心思了, 扶桑要嫁人,扶然沒了一條胳膊, 家里多事之秋, 對柳先生,實(shí)在是擱置起來了。 可是她白日里,猝不及防又聽見他, 明日他也是要去的,她的心里, 便像是一鍋燉地爛的不行的蹄筋,稀里糊涂地, 牙齒之間多纏連, 落胃又多喟嘆而??x?起奢望。 她一宿沒睡, 眉毛畫了又勾,勾了又擦,總也不滿意自己的妝容,但是她又不厭其煩地勾勒。 她的這些心事,孩子們不曾知曉一絲一毫,早上起來扶桑來接,看著她一身新洋裝,“倒是頭回這樣穿,姑奶奶,您這樣打扮好看呢,照著我說啊,以前舊式樣的衣服啊,得體而嫻靜,但是新式樣的衣服,卻更顯利索整潔呢。” 姑奶奶一邊扶著自己頭上的銀簪頭,一邊看向扶桑,手一下就頓住了。 這個顏色——有些不大對勁。 扶桑也打量自己這一身簇新的旗袍,這是她的好衣服,她的好衣服都是在上海時候買的,時興而貴。 她男裝很有品位,謙謙君子怎么打扮的,她就是怎么打扮的,可是日久天長,無人教她女子是如何打扮的,要素雅要有氣質(zhì),最好是像是天上明月一樣才算是頂級的美女。 她不懂,她按照自己的審美,女孩子就得漂亮是吧? 漂亮就很顯眼是吧? 就得很熱烈的顏色搭配是不是? 所以她的審美如今一看確實(shí)很貴,款式也非常好,時髦極了。 但是這個顏色,姑奶奶覺得總是那樣的別扭,她穿顏色總是別人想不到也不會去穿的顏色,昨天的紫色,還有今天的孔雀綠色,最關(guān)鍵的是,上面一身的孔雀眼睛。 生怕你看不見一樣的閃,是的,亮瞎眼的顏色里面,還夾雜著細(xì)閃的亮晶晶。 鞋子是一雙坡跟鞋子,其實(shí)素黑色就很雅致,只是她的不是,她的皮鞋頭也不知道為什么,方方地大大地,比她的腳像是大出許多,然后鞋梆子那里,不知道鑲嵌了一顆什么玩意兒。 姑奶奶想說什么,但是這是相親的路上,她喉嚨里面像是橫著一塊木頭,自己的孩子不說咽下去吧,著實(shí)忍不住,說了吧,這孩子是相親去的,到時候別扭了怎么辦? 她覺得這回兒,昨天跟小榮商量出來的自信,給扶桑這一身碎成了渣渣,人家不一定能看得上自己家姑娘,這是真事兒。 扶桑沒感覺出來,她極其喜歡新衣服,畢竟穿女裝也有新鮮期,她現(xiàn)在跟自己那一箱子上海貨是蜜月期呢,都是貴的好的,穿著也格外地合身。 到了玄武門大世界前二里路,老馬就開始提醒了,人家男的說不定早就到了,只不過在門外瞅著呢,所以下車的時候就得得體,老馬今兒也是一身最好的衣服呢。 走之前小榮囑咐他了,“你就在門外看著,看人怎么樣,老馬,你看人還是可以的,要是他不會賬,你就去會賬,別叫人家兩位介紹人難看,不過應(yīng)該會會賬的,聽柳先生的朋友說,那位是政府里面做事兒的,做的事情又快又好,他當(dāng)是個極其周全會做事的人。” 在機(jī)關(guān)里面做事兒的,首先不就得圓滑嘛是不是? 這不得是個會來事的高手嘛,他說的是以防萬一。 相看這種事情,他不能來,一個是自愧于身份,傳出去不好聽,哪里有他這樣的人陪著大姑娘相看的呢,再一個呢,家里有更合適的人選,姑奶奶陪著更好,女的看男的,總比男的看男的強(qiáng)。 姑奶奶到底沒忍住,看扶桑還在那里整理領(lǐng)口袖子,“小榮就沒說什么?” 你穿這樣的亮,恨不得跟灶王爺前的蜜供肩并肩,你師兄就不知道勸勸你? 外面那個老馬也是瞎的! 扶桑最后理了理下擺,別坐皺巴了,“嗯,教我好好相看,相中了就帶家里給他看看去,沒相中就等下一個。” 小榮是好大的口氣,這滿北平像樣的男孩兒,他覺得都可以看看,相親雖然急著結(jié)婚,但是挑人得慢慢來,他對扶桑,那是很有自信,什么樣的人都能配得上。 話就扔在這里! 到了門口兒,姑奶奶先張望一下,沒看見柳先生,老馬低著頭牽著馬車,“我就在外面等著,出來喊我就是了。” 姑奶奶心不在焉地點(diǎn)點(diǎn)頭,上了二樓包間里面,從窗戶里能看見不遠(yuǎn)處的玄武門,大馬路上熙熙攘攘,這是北平新建的馬路,大世界才有的。 包間不大不小,中規(guī)中矩,桌子上一碟蜜餞,一碟干果兒,外面?zhèn)鱽硪魂嚥忍翘莸穆曧懀€有碎催引路的聲音,“人來了,您里面請——” 一手提著茶壺,一只手開門,里面靜悄悄的,碎催兒看屏風(fēng)一眼,笑了笑,“有什么吩咐您只管開口,我就在外面。” 柳先生含笑,他跟老李一起來的,在大世界的東門等著一起來的,倒是第一次見,欣賞的很,老李先開口,“介紹你們認(rèn)識一下,這是我們新來的年輕人,不是我自夸自賣,你可著滿世界找,都找不到比他第二個出色的相貌來的——” 姑奶奶抿著唇笑,挽著扶桑的胳膊教她近一點(diǎn)兒,扶桑隱約只看到一個背影,她透過提花龍頭機(jī)器印出啦的鳴春簾子往外看,先看見一個后腦勺兒,然后那后腦勺慢慢轉(zhuǎn)過來,面屏風(fēng)而坐,居左下首。 一雙下垂眼半張,要笑不笑總是不大高興的嘴角,那驚人地熟悉,扶桑只覺得渾身白毛好都能把簇新旗袍上的孔雀眼睛扎破,扭頭就要后退,她怕。 跟小榮看見自己這樣,她不怕,她有恃無恐,小榮總歸跟她感情好,倆人一塊長大,過命的交情,她就是作死了,小榮都能給她收尸。 可是對著之前的這些其余人,伍德也好,還是宋旸谷也好,還是街坊鄰居也好,她都沒打算特意告知的,是有些斷了關(guān)系的意思在里面的,她能厚臉皮教小榮認(rèn)她,卻做不出教外人也寬容她的地步。 扭頭要翻臉,心跳如擂鼓,比春天亂吹的桃花風(fēng)還教人意亂。 不防備姑奶奶一胳膊肘拐出來,扶桑踉蹌一步出來穩(wěn)住的時候,只覺得自己仿佛被推去上墳,離得近了,她側(cè)身而對宋旸谷,比在簾子后面更能看清他眼角眉梢的隨意跟不耐。 她少有地一陣慌亂,面上卻依舊如死狗一樣,現(xiàn)場三人剎那緘默,場面極度安靜。 姑奶奶從后面覷一眼她,日光投射半柱在她皮鞋上,又半柱斜打到宋旸谷的側(cè)臉上,姑奶奶捏著帕子。 她一眼就相中了,這個男孩兒,多么驕矜多么體面,他站在那里的背影,多么地牢靠,這樣的男孩子,姑奶奶心里微微得意,看扶桑跟個木頭人一樣站在那里。 這孩子,也有羞澀的時候啊,姑奶奶微笑。 又怕她賣了丑,給人笑話小家子氣了,她又不好出去催促,只一眼看柳先生,一眼看宋旸谷,一眼再看扶桑的后腦勺。 哦,她今兒戴花了,后腦勺一個歪發(fā)髻,小小巧巧地,卻側(cè)墜一朵木芙蓉,水紅色極鮮艷。 柳先生也吃一驚,他雖說一眼也看好人了,倒是沒想到扶桑這孩子,就這樣出來了,他端著茶杯,老李也端起來茶杯,各自閉嘴喝茶。 只剩下瓷器輕微碰撞的聲音。 扶桑覺得臉都熱了,她想走,不好走,她想回簾子后面去,也沒法回去了。 多年的歷練跟職業(yè)道德形成了標(biāo)準(zhǔn)的反應(yīng),在宋旸谷看過來的時候,她眼尖地看著他手邊側(cè)幾上的茶壺,畏懼他挑刺兒找事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xí)慣,安撫和順也成一種細(xì)節(jié),“東家 您喝茶——” 她是那樣地機(jī)靈懂事兒,一如既往地是個場面人,總是那么地隨機(jī)應(yīng)變教場面熱起來,不那樣的尷尬。 屋子里多了水聲潺潺,扶桑很滿意,茶杯七分不到八分之間,她還是那樣的會倒茶,會伺候人,有些得意地捧起來,遞給宋旸谷。 宋旸谷下意識接過來,那半柱日光從側(cè)臉偏移到鼻梁,燒的人渾身發(fā)燙。 他不能再看,掀開蓋碗直勾勾地看著茶碗里面的水紋蕩漾,一圈一圈在漩渦中心散開,聚合又散,散而聚合。 只有那個人,才有這樣的一雙眼睛,無論是什么樣子的,男的或者是女的,裝扮成什么樣子,那個眼睛他這輩子就遇見過一個人。 五月榴花照眼明的一雙眼眸,里面有日光一樣的明亮澄澈,有月光一樣的孤傲和清倔,討人好的時候,春風(fēng)過江南一樣地舒展。 是她,舒扶桑! 宋旸谷的眼眸更低垂,里面的熱氣氤氳出來,從他的唇角到眼眸,他梗著脖子,一仰而盡,滿腦海里面都是她的模樣。 是個女孩子,原來是個女孩子。 她穿著一身墨綠色的三分袖旗袍,上面滿是孔雀眼睛,她的脖頸細(xì)長而纖柔,她的皮膚—— 宋旸谷倉促而起,他不知茶味,含糊兩聲對著柳先生跟老李行禮便起身走了。 大概是日光曬的,老李看他臉色通紅。 等著人走了,笑呵呵地起身,他有些得意,“好姑娘,等著媒人上門吧。” 笑呵呵地跟柳先生一同攜手出去了,扶桑瞪大了眼睛,猝然回神,看著側(cè)幾上的茶壺茶杯,一剎那恍惚,她有些不確??x?定那杯茶的意義。 姑奶奶心滿意足地挽著她的胳膊,“我想你一眼也能瞧上,這許多年了,沒見過這樣標(biāo)致的孩子,知書達(dá)禮的氣質(zhì)是裝不出來的,一看就是好家教好出身,正兒八經(jīng)的規(guī)矩人家出來的,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混日子的不一樣。” 她特意去看那茶杯,“瞧瞧,一口都沒剩呢,可見也是中意你的,果真水到渠成,我們擔(dān)心你這許多年,沒成想你婚事如此順?biāo)臁!?/br> 說完看扶桑還有點(diǎn)云里霧里,便覺得到底是不知道事兒,此時此刻格外地像個木訥羞澀的女孩子。 這是塵埃落定,等下樓去,聽說人會賬走了,姑奶奶更是滿意。 帶著扶桑斗志昂揚(yáng)地回黃桃斜街,一氣兒跟小榮吹,“那人才,潘安也比得,人才沒的說,言行舉止我看也端正的很,我啊,怎么看怎么滿意,一眼就相中了,扶桑這樣的人,竟然還害羞呢,出去愣了一下,不過還算機(jī)靈,給人倒茶,人喝了就走了呢,一句廢話沒有!” 扶桑到家就躺著去了,她沒有多余的力氣了,只覺得心累,早上出門像是個太陽,現(xiàn)在回來跟后羿射下來的太陽一樣,在床上哭的壓抑,聽姑奶奶睜著眼說瞎話,嗓子哭地直挺,“我怎么這么倒運(yùn)的?我遇見那個冤種,小時候多欺負(fù)人啊,大半夜里罰跪,大冬天雪地里撐傘,動不動擠兌人。” 她從不覺得命苦,可是這回兒,真繃不住了。 姑奶奶跟小榮站在窗前這才回神,這孩子不是害羞,是不愿意,小榮怕聽錯了,“我當(dāng)是誰呢,你說的是誰?你再說一遍?” 扶桑直直地嗓子恨不得戳死這鬼相看,“還能是誰,是我那遭了瘟的前東家!” 她還手欠,下意識給人倒茶,那早前的時候,她這樣的見了前東家,就跟弼馬溫一樣的,老老實(shí)實(shí)地聽差遣的。 姑奶奶跟小榮面面相覷,聽著里面嚎起來了,不敢吭聲,倆人肩膀塌下來一點(diǎn)兒,站遠(yuǎn)了一點(diǎn)兒,姑奶奶壓低了聲音,“是前面宋府的三少爺?” 小榮覺得嗓子眼也疼,“是那位,我見過,您沒見過,您說,這不是湊巧了這是。” “早知道我多問幾句的,多打聽打聽的,怪我。” 姑奶奶拽著他再遠(yuǎn)一點(diǎn)兒,好大聲一點(diǎn)她能聽得清,“不是,那柳先生當(dāng)初怎么說的啊?這不是說就是個北平住家戶兒,家里窮了點(diǎn),但人好還在機(jī)關(guān)做事兒嗎?” “是,是這樣說的,說就一個毛病,硬說的話,就是窮,時常透支工資,拆借下個月的工資開支,說家里有女眷,身體不好藥費(fèi)多,房子也無一所,租的!吃穿用度節(jié)儉,從不買華衣美服!跟時下有一個錢花兩個十里洋場燒錢的機(jī)關(guān)人不一樣!” 你說冤死不冤死啊! 小榮說的記憶猶新,如今復(fù)述起來憤憤不平! 媒人的嘴,騙人的鬼啊,他算是知道了,這再怎么相親,都相親不到前少東家身上去啊,這得多尷尬啊。 多面兒上過不去啊,再說了,宋旸谷之前還三五不時來家里送東西呢,小榮后悔,“早知道我去了,我去看見是他就算了。” “您說他喝了?” “喝了!喝完就走,特別痛快!”姑奶奶接話兒,跟小榮面面相覷,“怎么辦,這祁人的規(guī)矩,相看要是愿意的了,女方出來倒茶,扶桑不僅倒茶,她還捧茶了,男方要是滿意的,喝茶走人,回頭請媒人上門兒,他不僅喝了,他還全喝了!” 小榮跺腳,什么孽緣,“那他認(rèn)出來沒有?” 姑奶奶粗聲粗氣,“我沒看出來,當(dāng)是看出來了吧,不過沒說一句話,那應(yīng)該是沒看出來對不對?” 倆人拿不出一個主意來,又不好意思對著柳先生去反悔,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看出來了,心里跟長草一樣,嫁女兒的心思極其復(fù)雜。 屋子里扶桑干嚎,鬧著非得讓人去跟介紹人說算了去,眼淚八叉拉著姑奶奶的手,“我小時候挨多少欺負(fù),他脾氣有多差勁您是不知道啊——我跟他當(dāng)朋友算是可以,夠鐵的了,您要是要我跟他結(jié)婚,真的是過不下去。” 一想起來跟宋旸谷過日子,扶桑覺得眼淚水就自己跟水龍頭一樣,它能自己淌,他能天天挑茬挑死她,她得多堵心啊,現(xiàn)在想想都覺得窒息。 她是嫁人,不是找個主子! 姑奶奶抽出手來,給扶桑擦擦臉,她不愿意推了,她就相中了整個人,跟小榮商量了下,就等等看看唄,小榮也是沒主意的人,也不好去掃柳先生的臉,當(dāng)初上門求人家的,茶你自己倒的,人家老李是柳先生的好朋友。 “等等看看,你急什么,興許人家看不上你呢,人家回過味兒來,興許就看你煩人,不愿意找媒人了,你放心好了,男方要媒人來,總得再打聽一下的,他不打聽,他家里也要打聽的。” 她很看好宋旸谷的家世,姑奶奶不是庸俗的人,但是她確實(shí)是個好市民,“要是人家愿意了,這事兒也不是你說的那樣,你不要對人印象太差勁,之前你們不是好朋友的,你看你給人說的那么差勁,你自己就不差勁了?” 說的扶桑心里苦,說不清,難道從小時候開始說起,跟個老太太的裹腳布一樣,她沒那么幼稚,苦悶地翻過身去,那衣服皺巴巴的,孔雀眼睛都跟瞎了一樣。 姑奶奶起身,心想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大好,那么好的一個小伙子,你管他前東家,后東家的,家世沒得挑,比他們強(qiáng)太多了,人家父親據(jù)說上海生意很大,關(guān)鍵人家自己出來闖蕩,在機(jī)關(guān)做的有聲有色的,據(jù)說還要提拔呢,這是老李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