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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第40節

    扶桑比個大拇指,不容易,西康到北平,“多穿些,這不如南邊暖和呢,外面你看這雪窩子,凍壞膝蓋。”

    這是家庭餐館,老板娘在后廚,老板在前臺,兒子跑腿兒呢,這報菜名大概是剛跟北平的館子學的,很是下了一番狠功夫,“紅糖糍粑,老布丁兒,冰湯圓兒綿綿沙——耙牛筋兒脆三寶……”

    倆人聽了一個新鮮,宋旸谷瞧著也是樣樣都喜歡,扶桑給他擦擦桌子,又倒茶,一出水味兒就不一樣,“紅棗大麥茶,講究。”

    獵奇心喜,沒白來,這果真跟北平舊有的館子不一樣,先前多以羊rou為主,涮著吃的多,可是看人家,冰的甜點鹵煮的牛rou,還有什么鴨腸鴨血雞爪兒的,都齊全。

    扶桑覺得比西西圖瀾婭餐廳的甜品好吃,她拿著勺子挖著吃綿綿沙,堆雪一樣兒的,上面撒了玫瑰花鹵子,還有一顆腌櫻桃呢,嬌艷欲滴,旁邊一圈兒冰湯圓兒,最上面是一層奶油,最底下一層是雙皮奶,顫巍巍地比日本雪中的櫻花美多了。

    她先拿那顆櫻桃給宋旸谷,“這個給你吃,我吃這一半兒,你吃另外一半兒。”

    這么大一盤兒,吃不完,一人一半。

    宋旸谷就愛吃櫻桃,什么樣兒的他都喜歡吃,自己塞嘴里,一會吐出來一個核,他是一點不客氣的人。

    倆人悶著頭吃,覺得樣樣都好吃,吃的大汗淋漓,過了那個癮頭兒了,宋旸谷一抬眼,看扶桑臉上兩團粉沁,帽子也摘下來了,眉眼都出來,他靜靜地欣賞了一下,他這個兄弟長的是真不錯。

    扶桑也覺察出來了,她也放下筷子,辣的很,挖一勺子冰沙,“少東家——一直沒好問您,怎么回來了呢,在上海那邊跟著二老爺做事也挺好。”

    搞不懂他想做什么。

    宋旸谷就不解釋,“你慢慢想。”

    扶桑笑了笑,又去挖冰湯圓,塞在嘴巴里面咬下去,豆沙細餡兒出來,舌尖都是甜爽的,“我猜不出來,不過我知道您在哪兒,做什么都像樣兒,瞧您今晚忙的,前幾天您跟我說是整理進出口貨勞,今兒又在整理稅種——”

    她嘆口氣,“也就您能坐的住,干這種細致的活兒了,我沒有這個天分,您看看光是去年一年的進出口,對外貿易量就得有幾千萬白銀了吧,這得多大一個數字兒,勞工、茶葉、絲綢……”

    她又拿著勺子去挖,宋旸谷拿著勺子給他打開,砰的一下,扶桑不好意思笑了笑,吃過頭了,那一半兒是宋旸谷的,她放下勺子漫不經心地接著說,“聽說去年開始,日本人就進場做礦產金屬貿易,在南邊湖北武漢漢口周邊成立冶煉廠——”

    宋旸谷一頓,眼神掃過來,看她看的很深,你看,他就知道,這個人其實沒有一句話是廢話的,說這么多,說來說去,不就是在這兒等著嗎?

    他擦擦嘴正襟危坐。

    扶桑大膽地回看,一點不心虛,笑的更深了,“您能不能把手頭能給公布的資料,不影響您的情況下,單獨摘出來從元年到至今的,歷年對日金屬礦產進出口貿易單,給我提供一下呢?”

    看宋旸谷不動,她提著茶壺,低眉順眼地倒水,一點不覺得難為情,“涼了,給您換杯熱的吧。”

    大概是沒戲了,她不是第一天知道這個人性子別扭了,倒也平常心,瞧瞧,畢竟這么晚她還有好朋友能約著一起來吃飯,有的人半夜想約朋友吃宵夜都約不到了。

    她心里樂呵地,吃完送著宋旸谷叫車回去,宋旸谷拍拍身邊位置,看她傻子一樣在下面站著,“你走過去?”

    扶桑大喜,“唉——這就上去,我當您家里去呢。”

    吃飽了不想走,宋旸谷愿意坐著車子回所里。

    扶桑一路上說好話兒,她這會兒嘴比月亮還甜,腦子比太陽轉的還要快,“我就關注一下,也沒別的事兒,這眼看著打仗的話,跟您講心里話,金屬礦產是波動最大的,日本國土面積小,什么出產都少,鐵礦鋁礦更少,他既然早有盤算,這樣的野心也不是今年年三十才有的,必定儲備多年。”

    “咱們順著頭緒找找出來,指不定——”

    她沒說完,就聽宋旸谷清冷開口,他把車棚拉開一點縫隙,光陰明滅,“從光寧十八年起,光寧十八年,日本首相為黑田,他將甲午賠款用于國內變法革新,大力扶持國內產業,重工金屬產業就此發展起來,侵略態度略溫和。”

    就是說野心沒那么大,對他的鄰居們,吃相不是那么難看。

    “松方首相,是財稅專家,殖產興業改革稅制,日本現代經濟接軌國際有他的功勞在,產業急劇擴張,并且在他在任期間,日商隨著日軍駐扎進入中國時常,開始大肆資源攫取跟倒賣。”

    “后面歷任首相很多兼任財務大臣,寺內首相是其中佼佼者,他最擅長軟刀子殺人,不喊打喊殺,卻想著毀壞我們的財政中樞,意圖擴大在華事權,你說的湖北在漢的鋼鐵冶煉廠,就是在他的勢力庇護下發展起來的。”

    他的語調比雪清冷三分,比水中月色更慘淡。

    如數家珍,他都記得,在扶桑想到之前,他就已經在浩瀚如海的資料檔案庫房里面,枯坐查閱,所以他穿衣服越來越舊,因為也會過日子了,天天就得換洗。

    新衣服洗三四水還可以,七八水就開始顯得舊了,他天天在檔案室里面吃土,承恩就給他逮著那兩身來回換洗,省的糟踐了好衣服。

    扶桑今兒看他還算好的,今兒穿著的是過年的衣服呢。

    他撐著縫隙里面的一點光,扶桑從黑暗里面瞧見,手指如玉。

    她有些話未曾講出口,她以為他回來,是重新拾起來舊日的門楣,撐起來昔日宋家的繁華,畢竟當年狼狽逃竄,未曾沒有重振宋氏長房的意思在,人脈故人都在,怎么能輕易放棄呢。

    可是現在,她覺得自己想的太淺了,她看低了宋旸谷整個人,他的一些話,一些想法,從來不曾在人前顯示出來一絲一毫,但是他做的事兒,他心里面思慮??x?的東西,千山萬水,自有丘壑。

    誰能想到一個財局的職員,北平市政官員千千萬,一個平平無奇的宋旸谷,能脫口而出日本明治以來對華貿易情況,現今在華資產情況呢。

    舉國上下,沒有人做過這樣的統計,甚至沒有人意識到這是個問題。

    扶桑要用到,才想起來找這些資訊,宋旸谷呢?

    他為什么要知道的這么詳細呢?

    扶桑看他自己整理的資料,很多估計連檔案室都沒有,但是已經有清晰脈絡,見筋見骨。

    扶桑看到后半夜,宋旸谷不管她看到什么時候,只沉默地整理檔案,把舊的檔案重新裝訂,把大小不一的紙張重新張貼,然后打孔,放在檔案盒子里面去,寫好目錄標簽頁碼,備注好省份年份。

    “為什么這么細致?”

    “因為后面的人好看。”

    像是你這樣的,半夜都要來翻看資料的人,能從標簽里面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把一個國家的經濟脈絡梳理好,可能普惠到的是扶桑這一代人,后面的兩代人,甚至是三代人。

    檔案資料這種東西的重大意義,從來不是當局就能發現的,也許要上百年,也許要跨時代。

    扶桑低著頭笑了笑,真的,她現在覺得他像是個學者。

    一個嚴謹的教條的學者,有條不紊地在做給你全世界無關的事情。

    有些不一樣,有些吸引人。

    跟今晚的雪一樣,路過的時候,感覺跟昨日的不同。

    出門的時候凌晨四點,扶桑把資料還給他,“你不問我到底做什么?”

    “賺錢。”宋旸谷頭也不抬地關燈,走廊里面剎那陰暗,只有窗外的雪色映在圓形花紋地板上,圈圈層層。

    扶桑抿著唇,在前面走沒有回頭。

    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要了解自己,是的,簡單概括,就是賺錢。

    她從小就是專這樣,時時刻刻都在想著賺錢,她在門口等他,并肩時問他,“你覺得這樣很俗嗎?”

    賺錢是一件大家認為很俗氣的事情。

    宋旸谷詫異,把眼睛摘下來放在口袋里,有些累,“你在諷刺我嗎?”

    他是商人之子,“錢不應該是個壞東西吧,也不應該很俗吧,不然新世界的浪漫為什么要比北平別的地方要多很多呢?”

    因為新世界有錢人去的多,揮金如土的地方,歌廳舞廳西西圖瀾婭餐廳,娛樂場電影所,沒有人覺得新世界俗,那錢為什么會俗呢?

    扶桑贊賞地看他一眼,她畫餅,“如果我賺錢了,我請你去吃四川人開的那家火鍋。”

    宋旸谷覺得她小氣,“不如直接給我錢,我這在國外的話,叫咨詢信息導師,你要給我咨詢費用的。”

    要錢誰知道要多少,扶桑腦子有點清醒,“好說好說,再說,再說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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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我寧愿死在富士山下

    倆人誰也沒有想到, 這竟然是最后一次碰面。

    扶桑對股票研究的很深,她有一些想法要去實現一下,翌日她帶小榮回倒簸萁胡同兒, 扶然應召已經歸軍去了, 臨出嫁的時候查太太拉著姑娘不給上轎子, “姑爺昨兒就走了,他這一去, 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要好好兒的想清楚啊,姑娘, 你聽媽一句勸,咱們緩緩, 別拿著自己一輩子的事兒去賭。”

    “我跟你爸爸就是拉下來這張老臉,給舒家磕頭認錯兒,也不能教你一進門就守寡啊, 咱們做的不地道,有我跟你爸爸還呢。”

    扶然是要去打仗的, 他是cao練的第一批新式陸軍, 也是第一批武裝起來的德械師,畢業就是軍官,可是這不是太平歲月, 弄不好就去填東北軍區的坑去了。

    “東北那塊兒,也是我們的龍興之地, 蒙東四旗都在那邊,閨女, 你好好想想, 現在要是反悔了, 我去攔著轎子去,就在外面停下來讓他們家里去吧。”查爺也不敢作閨女一輩子的主啊。

    只有查家大姑娘跟沒聽見一樣的,把兩個耳環戴上,又給手上套上一個鉆石戒指,這是扶然買的,她對著鏡子簪花兒,到上轎前都沒回過頭。

    她自己個拜堂成親的,權當扶然在的樣子。

    扶桑也覺得對不住人家,跟小榮說了,“家里人多也熱鬧,也娶了嫂嫂,就是不湊巧我大哥不在家,他是個軍人,時常有軍令在身,軍令如山。”

    小榮備著禮物呢,他在跟榮師傅在是一樣的標準,來要買四色禮。

    查家大姑娘抿著唇笑了笑,見人來了,放下手里的盆,把袖子放下來,“叔叔回來了,屋里坐,這是您師兄吧,飯一會兒就好。”

    手上的戒指,扶桑看見了,鉆石的,這是時興的玩意兒,進屋子姑奶奶跟太太就笑吟吟地,看著窗外的新媳婦都滿意,“好樣兒的,昨兒你大哥不在,你嫂子一個人沒跌份兒,愣是給場面撐起來了,敬酒拜堂一樣不落的,你大哥愣頭青,這回兒倒是干了一份懂情趣的事兒,給人買了個戒指,臨走前給人送過去了。”

    太太也笑,老惦記著人一個人在廚房里面忙,過意不去,“我看看去。”

    姑奶奶一把拉住,“新媳婦進門,要下馬威的,你這去了算是什么規矩,這第二天都是新媳婦張羅飯菜,更何況扶桑這當叔叔的還在呢。”

    “你就穩穩當當地坐在這里就是了,咱們祁人的規矩啊,老大家的比咱們都要懂呢,您看這活計做的多好啊。”

    扶桑看一眼,只能看到廚房里面的影子,不慌不忙地干著,她這人坐不住,“我看看去吧。”

    她不能自己去,她得帶著扶美去,倆人站在廚房門口兒,會兒就遞出來一碟子糖餅兒,雞蛋和面,里面加了糖,切成長條兒的或者三角兒的,跟排叉差不多,香的很。

    “你們屋里去,沒多少活兒,我一個人能里理清楚了,”傳來說話的聲音,一會兒一張明媚的臉從簾子里面出來,“再說了,叔叔是干大事兒的人,這灶臺里的事情啊,您不如我門清呢。”

    扶桑笑了笑,“是這個理兒,那中午就嘗嘗您的手藝了,您要是有功夫多做點兒,下午我從您家那邊路過,給查太太也帶點兒嘗嘗,有什么要帶去的,我一并帶去,明兒回門,我大哥不在,按理我去的,只是我明兒也不得空,索性下午一并去了,您覺得怎么樣。”

    查大姑娘覺得好,心想這小叔子,是真的和氣又斯文,待人接物沒的說,樣樣都周全,她不是挑理的人,“行,下午只是您看看能不能坐的下,我跟您一起回去一趟兒,家里爹媽也安心。”

    扶桑笑的眼睛淺淺的,小榮在屋子里吃零嘴兒呢,他有走親戚的樣兒,跟姑奶奶陪著說話兒呢,姑奶奶關心柳先生多,“聽說先前排戲去了,為了賀新年拍的新八大拿呢,在新世界那邊搭了臺子,連唱十五天呢,報紙上都登了。”

    小榮也好久不見柳先生了,“他又去上海巡演去了,如今他的戲是程派老練,柳先生也是戲癡,沒事兒的時候都琢磨著戲腔走步呢,我看見好幾回,他叫跑旱船的藝人進屋子里表演,說是學習觀摩呢。”

    姑奶奶后知后覺,“啊,去上海了?幾時回?”

    “那可說不準,他們梨園行當的最將就傳承關系,那邊兒的老朋友邀請,指不定什么時候回來呢,您找他有事兒?”

    扶桑進門聽見,沒忍住笑,姑奶奶買的洋裝還沒舍得穿呢,這等著再回來,就穿不上了,天兒就暖和了,“姑奶奶,您瞧瞧,下午幾時有空兒,咱們吃了飯,我跟嫂子約好了,先去娘家送她回門去,把禮備好送去了,略坐一坐,咱們不如邀請親家一起逛逛去,今兒天也暖和,您穿您的洋裝行嗎?”

    行,當然行,這家里,也就是扶桑帶著到處走走,不然她們這些老的少的,頂多出個胡同口兒。

    只是出門開銷大,“你有錢?”

    扶桑心里有事兒呢,她愿意花錢,“我幾時沒錢了,今兒說好了,要買衣裳買頭花兒的,看電影吃鍋子的,都路上想好了,都是我買單。”

    跟小榮親,特地囑咐他,“要給你買一雙皮鞋兒,陪長衫兒可襯著你呢。”

    太太只心疼她,“你總是惦記別人,倒是自己想要什么,不要委屈自己。”

    “不委屈,我想要的都想著法子弄到手去了。”她看著太太欲言又止,環繞著這個房子,臨走的時候她去鎖門,外面叫一排黃包車,回門禮都入馬車,舒充和拿著上去一看,湊著扶桑壓低了聲音,“你替你大哥買的?”

    扶桑點點頭,拉他到一邊兒去,老馬請著查大姑娘上馬車,“大哥不在,對不住人家,咱們得對著人家好才行,不然好好的姑娘來咱們家里,不能老叫人伺候一家老小,也沒多少東西,??x?一些布料子跟茶葉,實實在在的東西。”

    查家的日子,屬實是難了點兒,扶桑這人心細,查家大姑娘一上車就看見了,她自己覺得沒嫁錯人家。

    去了查家熱熱鬧鬧兒的,正房里面熱熱鬧鬧兒的,沒想到舒家都來齊全了,查太太高興的合不攏嘴,拉著查家大姑娘東廂房里面去問,看著堆著的料子,“這是你婆婆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