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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第16節

    宋眺谷去哪里他不知道,但是他要干什么明明白白,宋遵理呷一口濃茶,這些孩子們小看了他的胸襟氣度,他雖然廟堂做官,但未必不管民族未來。

    宋旸谷跪地認錯,自覺羞愧,“大哥要去漢口,早前他在魯南道跟一位虎師傅學藝,后來跟虎師傅路見不平殺洋教士參加起義,如今虎師傅去信給他,要在南方起事。”

    他膝行往前,對著宋遵理扣頭,“伯父,兒本來要跟大哥一起走,如今舉國上下,無人不思救亡圖存。

    機械工程的留學生回來修鐵路,我們有自己個的鐵路了,俄國人跟日本人在東北大肆修建鐵路,沿著鐵路線肆意掠奪資源。

    今天是東北,明天沿著鐵路線南下,就是京畿、山東,南京、蘇州,然后到長江,一但到了長江,沿著長江航線再入武漢、重慶腹地,咱們諾大的國土,該哪里去立足呢?”

    宋旸谷抱住宋遵理的膝蓋,伏上哭訴,“焦土之下,當何以為家啊!”

    洋人侵略之心不絕!

    宋遵理一直不信,他跟自己上司軍機處孫大人依舊對列國抱有幻想,認為不至于如此地步,給他們一些好處,然后從中周旋一下,留出來充足的發展時間,假以時日,必定能抗衡列國。

    所以對年輕人急切的做法,并不贊同,他看宋旸谷,既覺得欣慰又覺得難過,“難為你如此見解,可見圣賢書沒有白讀,不辜負我跟你父親培養,對得起門楣列祖。

    我們宋家三代不過得你一子,你父親心疼你無兄弟照應,收養眺谷、映谷兩子,可喜你們三人一起長大兄弟情深,你能為大哥遮掩,這是義。

    你母親對你視若珍寶,怕你夭折夜不整寐一直到你六歲,你父親不敢送你外出留學,不敢要你跟你大哥一樣舞槍弄棒,不敢要你跟你二哥一樣走南闖北做生意。從你入學,我便四處延請西席,求師備課。

    你是千金巨子,你沒有跟你大哥一起走,把我們一門傳承扔下,這是孝。”

    他站起來,反對著宋旸谷鞠躬,“我在此,多謝你!”

    謝你沒有一走了之,還愿意擔著宋氏兩房!

    宋旸谷羞愧地無以復加,“我錯了,跟哥哥們誤會伯父甚多,未曾想到伯父胸懷大志,我們反而小人之心,攀扯您為朝廷鷹犬,只顧朝廷不管民生。”

    “還望伯父原諒,我們兄弟三人往日看您公務繁忙,軍機處孫大人又是保守一派,是太后身邊紅人,便以為——”

    宋遵理微微一笑,“以為我們誤國誤民,國之余孽!新派人看我們是封建毒瘤,阻礙新政阻礙進步。”

    看宋旸谷面色稚嫩,不由得覺得孩子長大了,能質疑尊長是好事兒,證明他們有想法,“你記住,自古以來沒有真正的忠臣良相,處在什么位置上,自然要做什么事情,南方一些人跟你大哥覺得要推翻朝廷,推翻朝廷才有好日子,也是對的,可是我跟孫大人如今四處周旋,也是對的,各自救各自的國,按照各自的本事去救。”

    從來是,政見不合,如若現在不周旋,那激怒列強圍剿,只怕又是一場庚子事變,到時候又要拿什么去賠款,去滿足他們越來越大的胃口呢?

    五大臣出國,戶部銀行籌備,開辦天津大學,在東北召開萬國防疫國際會議,他跟孫大人這一些守舊的人,做的已經嘔心瀝血了。

    歷史是公正無私的,后人回首看才知對錯,處于浪花翻涌之中的人,只能手足無措地進行各種各樣的嘗試,跌跌撞撞而頭破血流。

    一場所有人以為的劍拔弩張,反而無聲消弭,倆人推心置腹談了很久,大太太側耳凝神許久,看宋旸谷毫發無損離開,心下四沉。

    她拿著銀簽字把燭光撥小,蠟油收到震動決口溢出,一絲兒燭火味道散開,火光映動在她的面孔上玫瑰花一樣的年輕,“老??x?爺,如今老大走了,心里怕是恨我,不愿意再認我這個母親了。”

    宋遵理看她一眼,慢悠悠拉著她的手一同坐在榻上,“小孩子不懂事罷了,他對你并無惡意,只是不愿意你粘手煙土,我看啊,你賺點小錢便罷了,不如把那四家油鹽店關了,省的叫人說嘴。”

    大太太聽的頭皮都繃起來了,氣的要炸開,木木地,她關什么鋪子?

    憑什么的?

    大家都賣,光前門一帶煙館就上百家,京畿煙館比娼館還要多,連朝廷都讓下面的人種大煙,為了多收稅,她就不明白為什么她就不行了?

    偏不,不僅如此,她還有別的事兒要干,她沒孩子,便想著娘家侄女兒嫁過來,總歸宋家三個男孩兒,打頭一個年紀正好的就是宋眺谷,誰知道跑了!

    跑了也就算了,大爺也不去找,可見心里并不十分看重。

    不礙事兒,下面不如一步到位,要聯姻就找個最好的,心里突然一閃而過,以前沒想過這個事兒,一是覺得自己還能生,第二個是心里也知道事兒難辦,宋旸谷的婚事只怕插不上話兒!

    可是如今,她必要達成才好。

    不過破五,大少爺離家出走的消息傳開的時候,扶桑才回神想起來初一早上那一幕,心想府里別人不知情,宋旸谷應該是知情的。

    只是幾個人說起來的時候,她一言不發,盯著鍋里面丸子蒸汽撲撲的,幾個人吃的熱汗淋漓。

    小榮咽下去禿嘴的丸子,一個勁的叫好,“扶桑,你家里奶奶手藝真好,這要是剛做出來那會兒,酥掉一層皮兒!”

    她倆頭對著頭,扶桑鼻尖冒細汗,再喝一杯大師傅私藏的山楂酒,這是小榮偷摸從大師傅房里搬出來的,味兒是真好,度數也是真的高。

    山楂秋果下來的時候貯存起來,等冬里落雪以后面了,洗干凈加冰糖用大鍋煮化了,過濾出來里面兌高粱酒,年節拿出來喝,酒辣人酣!

    “師兄你明年跟我家里過年去,我帶你回家,我家里爸爸奶奶都和氣。”她又挨個囑咐在座的,滿臉的稚氣跟實誠,“你們也去,都到我家里去!”

    “好,都去,都去!”嘻嘻哈哈應和,幾個人推搡擠成一團熱鬧。

    門外馬蹄聲促,嚷著叫人,小榮耳朵尖,“是不是大太太跟三少爺從娘家回來了?

    幾個人都笑,都知道大太太回娘家帶著家里兩位少爺,是要相看娘家侄女兒的,府里大概要辦喜事兒。

    扶桑也笑,笑的跟個呲牙兒狗一樣,想起來宋旸谷那狗性子要是娶媳婦生娃娃,多可樂啊這人,不得天天給人家臉色看,要人家猜他哪里得罪他不高興。

    越想越可樂,眼睛亮亮的,幾個人悄摸摸瞧熱鬧,看著后門兒開了,馬上下來一人,正是宋旸谷。

    臉黢黑的,門房提著氣死風照著路,“三少爺,您慢點兒,我給您掌著。”

    宋旸谷接過來,疾走幾步,忽的一把摜在地上,氣的不行的樣子。

    也不知道誰小聲嘀咕一句,“定是太太家里侄女兒丑,沒相中!”

    幾個人你肩膀頂我,我肩膀推你的擠兌著悶笑,也不知道怎么擠兌的,最沒勁的那個就擠兌出來了,扶桑從院門口趴在路上去了。

    后面幾個人一哄而散,她爬起來,看著宋旸谷眼神跟看傻子一樣,“你就喜歡摔著走路是不是?”

    “還是你腿不行,長短腿?”

    所以才見一回摔一回兒?這都幾次了?

    扶桑松口氣,生怕他知道他們幾個背后看他熱鬧的,不然能拔了她的皮,“嚇著您了吧,怪我,天兒太黑沒看見路,我當師傅回來了呢,這些日子么見著他惦記得很。”

    又關切,“三少爺您也是,夜里小心點路,看著點雪別跟我一樣滑了。”

    宋旸谷早看見他們幾個影子在那里搞鬼了,這會兒壓著不發笑呢,“你是個好奴才,一心為主,既然如此,去翁家一趟兒跑跑腿,說我喝了酒頭疼,先來家了。”

    看這些人都來氣,他是真的氣,這會兒看到扶桑,又忘了倆人也是同齡好伙伴了,他只記得這人跟大太太一樣膈應人,是她們那條船上的小螞蚱。

    蹦噠著看誰笑話呢,看我不治你,睥睨著她,“你去聽大太太回話了,再給我傳話兒,我等著你!”

    扶桑低垂著頭,跟個落湯雞一樣,不敢言語,心想這不怕看見,怕的是人家看見了當沒看見,心里記恨你給你穿小鞋子呢。

    得了,她就是這樣的命,前幾天還給她西山的蘋果,今兒之后怕是前功盡棄了。

    挪騰著去了,魚承恩呼哧呼哧跑著來的,肚子疼的不行才追上,他可沒馬騎,也不敢牽翁家的馬。

    叫了聲主子爺,跟個小影子一樣跟在后面不吭氣了,還好心給扶桑使眼色,“別招惹他,心里有氣呢。”

    扶桑看著人家背影拉的老長直到看不見,慢吞吞地,“晚了——”

    把事兒一說,魚承恩好意安慰她,“多大點事兒,您心里別介,我們主兒啊,嘴硬心軟的很,撞他槍口上去了,過些日子他琢磨琢磨回過味兒來就好了,初二那天,我可是去財神廟遛遛地跑了一天呢。”

    又快囑咐一句,“您跑著去,快!”

    扶桑嘴里面發苦,她當然跑著去快,可是她這身子骨兒,她沒那么壯實啊,西北風里面跑過去,能喝西北風撐死!

    出溜著地上的冰,她一路上摔好幾下,心里恨恨,冤種!

    她算是看透了,主子都是說翻臉就翻臉的,給的那半兩銀子的賞錢,假惺惺的,她恨不得還回去扔他臉上,告訴他一聲絕交了,咱們交情還沒到您給我派賞錢的地步!

    冤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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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他心里苦

    小榮提著燈籠, “我陪著你一起去,你沒有走過夜路。”

    又訓斥后面的師弟,“你們鬧的, 她最不抗勁兒, 下次悠著點兒, 今兒是我們沒有規矩,被罰了也是應該的, 明日起便上工了,師傅不在也不能丟了臉面,都消停心思。”

    拿著自己手套兒出來, “這個給你!”

    扶桑心里有些感動,出了府門果真寒風陣陣, 凄風厲嚎,夜路走幾步,不怕鬼也要敬三分。

    她跟小榮兩個人梗著脖子走, 不敢松氣兒,怕心里熱乎氣散沒有了, 都是屏住了。

    “燈給我提一會兒, 你暖暖手。”扶桑接過來羊角燈,給小榮推開,“這算什么, 你是打算盤的手,以后寫字兒記賬, 金貴著呢,你小榮哥我啊, 這輩子就是伺候人的命。”

    他說的風流瀟灑, 自有一番破罐子破摔的哀情, 扶桑仰著臉,看小榮比自己高一個頭,她想說點什么,但是自己又是個女的不大方便,便安慰他,“等你以后啊,我給你養老,我要是沒有了,要我孩子給你養老送終,必定不要你墳頭致比別人少一張。”

    小榮瞪大了眼睛,牙齒凍的有些酸,雖然扶桑罵三少爺的時候多,但是他覺得,這人也挺沒眼力勁的,有些安慰,但不多。

    看扶桑無知無覺,繼續縮著脖子,頭上的困秋帽兒快蓋起來眼睛了,“我用不著你,到時候我收幾個干兒子。”

    “干兒子不知根知底兒的,哪里有我貼心,”扶桑是真心實意,“小榮哥,我記著你的好呢,咱倆一塊兒長大,比親兄弟差不了多少。”

    小榮心里一陣暖,倆人一路上嘴貧,還唱了一段兒武家坡壯膽兒,等見著大太太的時候,卻慫了膽兒。

    大太太好大的火氣,“他還有臉叫你來,一來我娘家就不痛快,我哪回不是好聲好氣請著他來的,每次來了他都給我擺個臉色看,人家說繼母難為,我是伯母難做。”

    又怪他們兩個,“你們也老實,他教你們來你們就來了,就不能說一句教他自己來,給我擺一擺架子?”

    破五回娘家的好日子,宋旸谷跟翁家幾個同齡人吃席,吃的時候還好好兒的,也見了翁家大爺的女兒翁偶霓,誰知道飯后不過一會兒人便不見了。

    大太太心里結結實實的,過夠夠的,這一次啊,她就不回去了,家里老爺要去班房,一應開支沒有她,你們自過日子去吧。

    她極明媚的相貌,生氣的時候顯得格外的有精神,五官自有一股子狠勁兒,“你們自回去吧,就說我在娘家多住一段日子,府里面有什么短缺的,先支應著吧。”

    扶桑心里就是一跳,破五之后,是要開印的,各處都要開張,她們府里也是封筆到初五,初六一早合該放鞭炮,賬房處用印走賬。

    太太不回去主持,他們賬房的人就不能開印,扶桑知道她要拿捏人,拿捏不住就想找不痛快,不敢替宋旸谷周旋,只請示,“按理太太您合該歇口氣兒,過年全靠您一個人cao持,各處錢糧都得您過目??x?,咱們才體面地長了一歲。”

    “只是正月初八順星夜,府里面散燈花,庫房里面的香油還要再清盤一遍。”

    大太太看她,“不必了,府里去年夏天不是剛趁著便宜采買,短不了香油用。”

    扶桑點頭,“太太,香油時間長了便陳了,下面有渣滓得重新過濾一遍再稱重入冊,然后再分派給各處,今年劉先生去了山西,他家里是要人送去的。”

    劉先生在外面奔波,他家里過節自然是府里照應的,對幕僚心腹,大老爺上心,太太便也要上心,庫房清點去損耗,這都是要入賬的。

    大太太瞧著她,“真是個好算盤,只是我不想回去,你說有什么好法子呢?”

    你提出來問題,那就得給我解決問題。

    扶桑在屋子里,脊背上是濕透的內襯,走路上熱的,里面熱外面冷,這會兒熱屋子里面,便外面熱里面冷了,一陣一陣地發癢,“我愚鈍,沒什么好法子,只是賬房要求合印才能領東西,我們都聽您的安排。”

    “你可真是個機靈人,記著你說的話,回吧。”明兒一早,府里頭一件事兒,宋旸谷便要帶著節禮去拜訪師傅,這府里的節禮沒有她的印,賬房那邊不能走賬,庫房就開不了。

    她怎么著,也要耗到初七去!

    你處處給我沒臉,我又何必給你處處方便呢,有本事就找你伯父去,她看準了宋旸谷這人傲氣,絕不會因為這樣的事情找宋遵理告狀。

    搭上宋家八輩子的臉,他也干不出這樣斤斤計較告伯母狀的難看事兒來。

    宋旸谷聽扶桑傳話兒,他夜里還不睡呢,精神的很,據說時常夜里看書到雞鳴,扶桑又困又累,回話的時候覺得嘴皮子都是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