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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第2節

    過壽的喜慶也在最后一聲定音鼓中收音,鄉間一場盛大而熱烈的慶筵曲終人散,她的腳像是抵著那一地粉落的杏花兒,在后半夜綿綿而至的三兩細雨中落盡。

    老太太久坐累神卻一臉的榮光滿足,年紀大的人吃用不放在心上,唯獨對兩件事上心,一件是喜事兒,一件是身后事。

    這兩件事都關乎面子,越??x?經年越愛面子,她坐在炕頭上喝釅茶,覺少,夜里總睡不好。

    大奶奶站在炕頭上立規矩,又碎步給煙袋子裝滿煙絲兒,從銅白爐子里面引火兒,老太太戲癮頭過足了,此時放了腳,周遭的乏意往深了去,外面春雨梭梭。

    她梗著脖子瞧外面的動靜兒,“老二,還出去呢?”

    二爺王乃寧打著哈哈不肯說實話,“就來,就來,媽,您該睡下了,現在煙葉燥干,煙氣重,您少抽兩口。”

    說完跨出去,田有海忙把門帶上,后面玩的不過癮,到鋪子里面開個通宵去,擺龍門陣。

    “老二這癮頭上來了,也罷,不賭不鬧不過壽,且鬧去吧,過來癮頭就行了。去冬雪薄,水頭少,現如今才這場雨下來,濕得了地皮解不了旱,秋棗兒要豐收了,栗子怕是不行。等明兒找人來,把棗樹修剪好,又是一個進項。”

    她一句一句細細的囑咐,家里坐定的安家菩薩一般,老大指望不上,老二草張飛一樣,總是鬧著外面去,家里俗物一概不管,她也只跟媳婦兒說說。

    “咱們王家,攢下來四百畝田骨不容易,可著青縣找找去,這樣的大戶出不了幾家,是祖宗攢下來的福氣,你不需要費多大的心神去攢田骨,只管著動動嘴皮子收錢就好了。”

    四百畝的田骨,這是上百年幾代人的積攢,人多地少,她丈夫在的時候,四五十年才攢下來三十畝的田骨,已經是能干多勞了。

    大奶奶還是立在那里,小腳兒尖尖著地生疼的,怕站不住想歇歇,“媽,您該餓了吧,我去灶上給您吃口熱乎的吧。”

    老太太不知在想什么,沒說話,大奶奶就退出去了,坐在灶頭上,利索的干活兒,不能放大油的,老太太的規矩,平時是不能多費一點兒錢的,也不能無味寡淡的,不然要說媳婦兒灶上功夫不行,得磨。

    火光映著大奶奶的臉,她不高也不矮,正好彎腰對著窟窿眼放進去柴火,大概二十歲出頭的年紀,灰色的衣裙,油光的發髻后面別著一根銀扁方,不丑也不算漂亮,因此大爺總是帶著許多不滿意。

    對她,也對這個不夠浪漫的地主家庭。

    他的書里總是杏花春雨江南,煙花三月揚州,浪漫的像是今晚朦朧的月亮,但是他看不見今晚的月亮,他腦子里裝著的是海上生明月,大奶奶想起來自己的丈夫,覺得是畫上的人,書里面的神。

    總是平靜無波的面相里面,想起來丈夫,想起來孩子,教她渾身暖意,渾身都有干不完的勁兒頭,哪怕是處處挑剔立規矩的婆婆,她也覺得好,這樣的規矩人家,再沒有比守規矩更讓人安心了,所以她愿意聽婆婆的規矩。

    也愿意半夜一個人在這里忙活著,切著細細的麻油兒咸菜絲兒,現做的韭菜餡兒烙餅,她的小腳兒也不覺得束的慌了。

    等到雞打第一聲鳴的時候,夜色在漆黑里面透出來一絲藍光,她才端著茶盤兒進來,老太太吃第一口,先說一句,“怎么放雞蛋的?”

    “是,怕您牙口不好,放點雞蛋軟著吃。”她覷了一眼婆婆,又去燒熱水,屋子里面的活兒,終年瑣碎且熬人。

    桑姐兒從大奶奶進門就醒了,掀開被子下來,自己摩挲好夾襖穿著,“媽,我也要吃——”

    老太太沒想到她醒著呢,忙招呼她來,有孩子啊,家里就熱鬧,她自詡從來不輕視女孩兒,所以喊著桑姐兒去學字兒,上學堂去,她吃了看不懂賬本子不識字兒的苦。

    “乖孩子,你怎么這樣的乖,一個人睡覺,餓了要吃飯的啊,來,我給你晾晾。”老太太的好臉色對著孫女總是有許多的,看著孫女想起來孫子就更多了,體貼大奶奶,“元熊也要醒了,你去看看他,也歇口氣,伺候一天了你也累了。”

    “媽,不累,我先去了。”大奶奶掀開簾子出去,扭頭看著窗戶上桑姐兒的燈影兒團在一起,跟個陶娃娃一樣,敦實可愛,聲兒透出來,跟老太太一字一句的講,“先生不讓去上課了,說是亂的很,德國的大毛子在東邊打仗,先生生了氣停課了。”

    “大毛子打仗,先生生什么氣?”

    “先生說愛國。”

    老太太理所當然的太了解這些書生們了,“這當先生的啊,就是擰巴,一根筋,要是真生氣啊,去東邊跟大毛子們打去。”

    又想起來謝先生文弱的身體,想是打不過,“毛子渾身都是毛,吃人呢,骷髏眼,謝先生還是不去的好。”

    去了給人吃了怎么辦,“咱們啊,本本分分的過日子,什么大毛子二毛子的,不相干,不就是愛貪便宜嗎?前年院子里的杏兒,多了吃不了,我讓人送了幾筐去給那些洋神仙,他們高興的念菩薩。”

    桑姐兒吃的鮮香,鼓著腮幫子糾正,“他們不念菩薩,他們念這個——”在胸前腦門子上比劃了一下,“主啊——耶穌的”

    “耶穌有韭菜酥餅好吃嗎?”

    “大概是沒有的。”桑姐兒搖搖頭。

    她去過教堂參加圣言會,發糖呢,王乃寧抱著去看熱鬧,捂著她的眼睛不給看,說洋神仙的眼睛藍琉球的勾著小孩去地獄,能勾魂呢。

    但是洋神仙的糖還是可以吃的,所以她沒見過什么樣兒,只得了一塊糖還有一本書。

    書上畫著一些國外的落魄神仙,王乃寧看了像模像樣的說比不過小人畫有意思,但好歹是本書,便塞到書架子上去了。

    他瞧著釘在架子上的那個人,回頭跟老太太說了,說洋人真受罪,日子難得很,比咱們難多了,連帶著洋神仙也不如玉皇大帝氣派。

    老太太心善的很,院子里有顆紅豐杏樹,果rou橙黃細嫩,跟本地杏兒不一樣,年年果子多到吃不完,送教堂那邊去發善心去了。

    也不知道東邊怎么打起來了,好像是打敗了,就是跟這些洋神仙有關系,她只管家里,“今天別出去玩兒,也不許去找先生問,你愛問我是知道的,跟弟弟玩兒,你要是聽話——”

    她笑瞇瞇的從大衣襟里面掏出來一片黃燦燦的金鎖片兒,棗子兒大小,帶著紅繩兒,老太太細細的給她戴上掖到衣服里面去,“這個啊,就給你,你藏好了,外面別給人看見了,不然要搶你的呢。”

    不管什么年成,黃白之物不外露的。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她抱著老太太的胳膊犯親香,“我跟奶奶最要好了,是家里最喜歡的人,您長命百歲,我就是您的小跟班兒,一輩子跟著您。”

    她總會活學活用,跟著先生拽文咬字兒,老太太只當是好話兒,知道她愛看新鮮,“等著杏兒熟了,你再去送兩筐去給毛子吃,他們可沒吃過好東西,到時候你清楚明白看看長什么樣子,大概跟猴兒一樣。”

    誰又能想到,那棵紅豐杏兒跟這院子,便成了這催命的火線,早別人眼中的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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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殺洋人(捉蟲)

    林家鋪子。

    “二爺,錢都沒了,咱們今晚走背字兒也該有個頭兒的,依我看,下一把準翻身兒,這麻雀牌的脾氣,我摸的透透的。”田有海看著洋人給自己打眼色,怎么也不肯讓王乃寧走。

    “家去了,手氣不行,改天換換風再來。”王乃寧臉色掛拉著不是個味兒,賭博就是這樣。

    贏了的沾沾自喜,喜氣洋洋的像是自己全天底下運氣最好的幸運兒,老天爺的親兒子親孫子那樣的關系鐵,輸了的若有所失,有千百根線頭揪著你的心不放。

    他錢都輸了底兒掉的,只能說運氣不好。

    “二爺,我的二爺,咱們可不能比洋鬼子差,他們什么玩意兒,這是咱們老祖宗的東西,還能讓他們給玩明白了。這要是走了,回頭得讓人笑話死了,前些日子登州給洋鬼子占了,您不是一直掛在嘴邊,現在爭口氣的時候到了。”田有海一對眼睛里面聚著光,圈著王乃寧的胳膊一個勁的勸。

    自古賭場無好人,邊上人跟著起哄,無論誰贏了,總能分點彩頭。

    徹夜的油燈在屋子里燃著,密不通風的簾子里面全是煙氣兒,貼東墻炕上放著煙盒子長煙槍,王乃寧有些喘不過氣來,頭疼又頭暈。

    有機靈的伙計去端來煙槍,“二爺,您來一??x?口,提提神,這是上好的煙,國外來的呢,比云煙好。”

    一看見那煙槍,王乃寧只覺得一股子一股子的邪力在腦袋里面亂撞,又看著那洋鬼子斜著眼睛看人,一把奪過來煙槍扔地上,“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個玩意兒。”

    “洋鬼子充神仙,怎么來賭場混的,外國的神仙都是賭鬼不成?”打從進門看見這個洋鬼子在,他就一百個不順心,渾身別扭著,前兩年打仗,沿海那邊艦隊給倭寇都打沉了,威州也成了人家的了。

    現如今,登州也因為這些洋神仙,這些住在大教堂里的神甫,成了德國人的了,越想越坐不住,只覺得屁股上生了瘡。

    沒勁,真沒勁,賭錢沒勁兒,跟洋鬼子賭錢更沒勁。一把掀開簾子就走了,外面細雨如針,鋪面寒氣裹在暮色里面,疾走三里路,眼看著到家才醒神。

    一會兒怕得罪了這雷天生,一會兒又覺得自己說的痛快,罵的少了。

    賭場里面的洋鬼子叫雷天生,教堂新來的洋神仙,早先來的走了,說是傳教去了,新來的這個他看著不像是個好人,回家索性不睡院子里打拳。

    王乃寧出一通熱汗又精神起來,把碗里的沖雞蛋一飲而盡,“我當時二話沒說,一口唾沫淬他臉上去了,說不準是個國外要飯的,來這里充老大,官府那些人就護著吧,護著這些外人,踩著我們頭上拉屎撒尿,昨晚在林家鋪子里聽人說,臨縣教會周邊的地都給圈了,學著我們中國人要做廟產。”

    一些傳教士們來中國,先給自己起個中國名兒,名字中國化,做事兒也要學成中國通。

    臨縣的神甫瞧著人家廟里和尚有廟產,他也有樣學樣,擠兌教堂旁邊的佃戶走了,對著人下了毒手的打,變成他的“廟產”。

    老太太聽的烏煙瘴氣的,“胡鬧,洋人哪里來的廟,他們又不拜玉皇大帝如來佛,簡直是胡攪蠻纏。”

    大奶奶聽個新鮮,也覺得胡攪蠻纏,囑咐桑姐兒,“今年不許送杏兒去,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外來的和尚可不能欺負人。”

    “是這個理兒,不像話,毛子的神仙沒有接好班兒。”老太太撥弄著算盤珠子,合計出來今天的工錢,“老二,找人去,把棗樹枝子給打理好了,別整天跟田有海鼓搗在一起瞎鬧,林家鋪子里也少去賭錢喝酒”

    王乃寧不吭聲,跟家里說完這些他沒覺得舒服一點兒,更悶了一點。

    摸著桑姐兒的腦門,“你怎么不說話?”

    桑姐兒四點鐘就跟老太太吃過了,這會兒還在吃,她長身體總是餓,“要他們耍拳的人合在一起,去當魯提轄。只要人多,打不過一個大毛子?”

    戲文里面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武松醉打蔣門神,固然不能跟魯提轄武松比,但是我們十個二十個,還能打不過臨縣的洋神甫?

    她的眉眼吊起來,神采堅毅,說的王乃寧滿臉歡氣,“好孩子,真是個好孩子。”

    說話兒能說到自己心坎上去,點著她的鼻子往后,“你該是個男兒,是個穆桂英,我家里出了個楊門女將。”

    一屋子人哈哈笑,看這個孩子,在家里多么叫人愛。

    王乃寧從林家鋪子回家里去,田有海卻是避開人,趁著夜深跟著雷天生走了。

    他笑嘻嘻的對著雷天生,一邊打量著彩色琉璃窗。瞧著真漂亮,桌子上一把小銀壺,心道老毛子龜兒子真會享受,“您看,聽您的吩咐,宋二爺今晚我給帶過去了,可是人家不上鉤兒也沒辦法,他再糊涂也不能聽我的把房契當賭注。”

    “其實這滿縣城里面找,好院兒可真不少,就鄰縣的龐家大院兒如何?”他心想反正鄰縣都給洋鬼子霍霍了,也不差一個龐家大院兒了,干脆可著鄰縣的作賤去吧。

    “好家伙,三進三出的大宅子,您繞在里面,沒有人帶著跟迷宮一樣的,”他一拍巴掌,越想越覺得好,“對了,人家院墻里外一溜兒的金桂花,上海來的呢,那叫一個香。”

    他鼻尖兒像是能聞到一樣的沉醉不知歸路,這會兒也想把雷天生繞進去,免得死心眼兒的毛子逼著他把東家給賣個干凈,不就是看上王家的大院兒,看上了人家院兒里的紅豐杏兒。

    可是老太太還活著,這事兒就不好辦,就辦不成,那是人精一樣的人,她在,宋家的宗親鄉老就站在她身旁兒,能把他打死。

    雖然田有海就幾間土胚房,但是這會兒也瞧不上這毛子沒見過好東西的樣兒。是的,他還瞧不上雷天生,可是有什么法子,官府護著他,他又有錢又有人。

    雷天生微笑著看著他,然后從抽屜里掏出來一封站洋幣,英國人造的東西,上面一個人兒拿著個叉。

    田有海只認得這個叉,他想國外種地的八成要翻瓜秧兒,干活還披著個披風,國外指不定風大。

    他的眼睛像是膠水一樣牢牢的粘合在上面不肯眨眼,教桑姐兒的謝先生一年下來也才5兩銀子,兩年不吃喝才買得起一畝下等田,平常莊戶人家,只見過銅板兒,哪里見得到銀子。

    他見,也是因為給王乃昌買黑膏子,王乃昌從不去大煙館子,他屢次戒煙,又愛又恨。所以難熬的時候,田有海就引著他給錢幫著跑腿,他能從里面落下不少銅板兒。

    一個常年不出門的大少爺,哪里知道價格,自然是他說多少算多少,以次充好也是有的。

    看著那一封銀幣,田有海神色莫名緩緩地伸出來三個手指頭,“再加這把小銀壺——”

    雷天生下巴翹起而輕點,像是東邊德國人輕輕叩開國門的那一挺大炮一樣,沉重的心思而輕漫的推進,他有一對兒傲慢極了的鼻孔,鼻尖翹起來像是一座風水不好的山坡,里面陰森藏著狼。

    他極清晰明白的恥笑,“□□人——”,瘦而高的身軀裹在黑色的長袍里,在東方即白前如同隱藏在黑暗里的一團幽靈。

    雷天生到了中國,就像是一頭不體面的狼站在滿地羔羊的沃土之上,這里富饒的物產,數不清的膏鹽礦產,羊群的懼怕和尊重,好奇而客氣的眼神讓他貧瘠的血液都灼燒起來,如入無人之境地想要控制占有這塊“無主之地”。

    他垂涎的口水已經包裹住了二爺王乃寧,寢食難安日夜惦記。

    大毛子的錢真是好賺啊,田有海樂滋滋的想著,站洋幣在懷里直亂竄,叮鈴當啷的像是玉兔搗藥的曼音。

    他抬頭望天,四方步兒在這小路上施展不開,“細思往事我心猶恨啊,歷經風霜我登富貴——”

    這一刻,心神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以至于朦朧月色與日色交輝的時候,他被一聲的馬嘶驟驚。

    有硬邦邦的桿兒戳在他胸膛上,人一下往后倒去,田有海惱一股子惡意往外發散,“長不長眼睛,看不到人怎么回事兒,大路朝天也不是你家開的不是,我路中間給你闖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