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52節
安閬嘆息道:“是我思慮不周,叫她為難了?。” “你還是先上京忙活老爺的事情要緊,把老爺太太解救出來,你于尤家的恩情也報了?,使白池也不必那么為難了?,我們大姑娘也少恨你一層了??!?/br> 說著稍稍移動步子,也有些鄭重?的考量,“我也想著親自?到南京去跑一趟,看看老爺到底如何,還請安大爺幫個忙,您到底是欽點的榜眼,您寫?個手信給我,南京那頭也少難為我些。” 安閬一口應下,“舉手之勞,你隨我到我家去,我馬上寫?給你。我雖不認得南京那些人,可不過探望探望,他們少不得賣我這個面子?!?/br> 說話連胡家的門也未進,又轉回安家宅子里來。良恭得了?手信要辭,安閬忙跛著腳由?案后踅出來,幾番為難道:“上回是我太急,傷了?大meimei的臉面,請你回去代我向大meimei賠個罪。另外,代我向白池說一聲我上京的事。大約秋天就能回來,叫她等著我?!?/br> 良恭揚揚手,未說應也未說不應,一面泠然走出安家。 無巧不成書,又在那搖搖欲墜的角門外頭看見安老爺在和人說話。這倒奇怪,有客不請進門來,反在外頭大太陽底下站著說話?良恭留心匿在一處太湖石后頭看,客人卻?是胡家染坊里那位盧管事。 稍近前些,方聽見那盧管事在說:“都已安排妥帖了?,就在今晚!我們老爺特叫我來說一聲,您安家的體面他可是想法子保住了?,您前頭說的話,可不能反悔,別到時候為錢的事打起來?!?/br> 安老爺一貫瞧不上胡家的人,從?不拿正眼瞧他,“哼,我沒有他那么見錢眼開。他想的什么主意也不用來同?我說,聽了?你們這些陰招子,簡直是臟了?我的耳朵。” 那盧管事對著太陽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話不能這么說呀。是您要退婚在先。我說句得罪的話,您是又要退婚又要臉面,還懶得動腦筋,只把事情往我們老爺頭上一推,叫他做這些喪天良的事。我們老爺可是尤大姑娘的親舅舅,尤大姑娘的名節毀了?,做舅舅的臉上也無光啊。我們老爺這可都是為您。” 安老爺吭哧一笑,“他是為錢。少說廢話,你走吧,再有事也不必來告訴我。我只要結果?,當中?這些事,我不過問?!?/br> 那盧管事只得悻悻走了?。良恭見安老爺轉進門來,忙貼著太湖石藏身,只等他往里頭去,他方出去。 路上都在掂度這事,將這安老爺,盧管事,迎客來那兩個賊寇并曹二寶等人前前后后聯在一起想,才?猜到些始末。又忽想到那日雀香在妙真院外那副左右為難的樣子,想必她也知道些內情的。 他不禁冷笑出聲——這班所謂骨rou血親,各自?為利,是要聯手起來將妙真生吞活剝了?啊。 此番回去,特意往藥鋪子里兜轉了?一圈,打了?壺酒,買了?些熟食,到門房上去尋那曹二寶。 曹二寶猜想他大約又是在外頭贏錢了?,這便?宜還有不占的?并他兩個在房內吃酒劃拳。空隙里,良恭向門外掃一眼道:“唷,不耽誤你當差吧?” “不耽誤不耽誤,今日不該我當差。” 良恭笑著篩酒給他,“那你怎的不回家去?你家不就在后頭巷子里?在這里守著做什么,不見得你老兄如此盡責!” 曹二寶道:“晚上該我當差?!?/br> “晚上不是喬四嚜?” “我倆換了?換,明日他上夜?!?/br> 良恭點著頭,不停給他篩酒,一場下來,一壺酒有大半都進了?曹二寶的肚腸。 吃完這酒進去,又未對妙真表明什么,只說了?安閬欲往北京,他待往南京之事。 妙真聽見安閬這個人眼神便?是一躲,有心要怪罪,奈何又要仰仗人家為她爹的事情跑腿,恨也恨得不足。只問:“他的腿腳好些了?么?” “能走了??!绷脊M不在乎。 “不要給白池曉得,一來白叫她傷心,二來,恐她記恨你?!?/br> 良恭好笑著踅入碧紗櫥,“我怕她記恨我?恨不得扒我皮的人多了?去了?,她是哪個份上的?” 聽得妙真稀里糊涂,“你和她這么幾年了?,怎么還老是跟陌路人似的?” 良恭搖撼著手到榻那端坐下,洋洋散散道:“有冷茶吃么?” 不知怎的,自?打心里清楚她與安閬的事徹底沒指望后,心里繃著的弦反倒松了?松,在她跟前愈發隨便?。 不嫁給安閬也好,二人命中?就不是一路人,就是勉強做了?夫妻,也終要成一對怨侶。他在心里替她暗暗打算,反正以?妙真的品行姿色,再要揀個如意郎君也不是難事。雖早過了?適婚之年,可他篤信,她就是七老八十,也一定仍然很美。 他不由?得勾著脖子歪著眼瞧她,直白的,放肆的,仿佛欣賞一輪皎潔的月亮。因?為那遙遠的距離,所以?帶著一點渺茫卑微的遺憾。 妙真很清楚,她在他眼里一定是無與倫比的美好。但?她自?己反而再不敢這么認為了?,因?此覺得他有些可笑。 第49章 玉屏春冷 (〇九) 烏突突雷聲大震, 回首窗外,已是墨染重云,綠黯紅懨。良恭把窗戶拉攏來,回過身, 見?妙真將?一盞冷茶擱在炕桌上, 又款款落在榻上坐。 他把?嘴皮子抿一抿,想說謝, 又覺得說出來反而過于鄭重。這些小事都要鄭重起來, 豈不將?這幾日的一點親昵辜負了? 他抬手把?眉骨撓一撓, 呷了口茶瞟她一眼, “和安家的親事, 你真打定主意要退了?” 要下雨了, 天悶熱難耐。妙真微微仰著頭, 將?一柄紈扇搖在頸間,“表哥那日的話你也都聽見?了,這門親事還有做下去的必要么?我又不是非他不嫁,我雖是商戶之女, 也不是非要找個做官的丈夫?!?/br> 良恭握著茶盅在對榻端坐, 腦袋半垂著,驀地?生?出一線期待來,睞她一眼,“那你想找個什么的夫家?” 妙真岑寂了好半天,那梳著滿頭蓬云的腦袋一寸寸低下來, 忽然?覺得這事情離她很遠了。從?前?聽人家說婚姻之事最講時機, 到了適婚之年還不張羅, 往后只能?一拖再拖。 她早不是什么豆蔻年華,已是近二十五歲的年紀, 這時候再要重頭張羅起來,既無父母,也無家業,縱空有副美貌,也是件難事。 她只得把?這事情放得淡然?,“這可不由我,等把?老爺太太解救出來,隨他們打算。對了,咱們什么時候上南京去?” 良恭笑道:“不是咱們,是我?!?/br> 妙真不依,“不是咱們一齊去么?我如今又不出閣了,還留在這里做什么?我想去南京把?我爹的事辦完,咱們再闔家回嘉興府去。往后另買房子,另置田地?,憑我爹做生?意的本事,還可以東山再來?!?/br> 打算是打算得好,但彼此都曉得尤老爺的事情難辦,否則也不至于耽誤了這大半年的光景。她盡管滿懷憧憬地?說著,心卻是灰的。 良恭也正是為事情難辦才想著親自?跑一趟南京。其實他去又有什么用?他連個做官的人也不認得。但不管辦不辦得到,總要去瞧瞧。起碼去疏通疏通,讓尤老爺夫婦在獄中少遭些罪也是好的。 妙真已為這事生?了幾回希望,最終希望又屢屢落空。如此下來,大家都有點不敢再抱期望。 他不想再叫她反復受此磋磨,因此不帶她去,“你瞧林mama還經得住顛簸么?何況你也經不住。想不出法子,你去了也沒意思。你要和安家退婚這事又還沒落定,不明不白的走了反倒說咱們這頭失信在先。再則,你要留在這里等安大爺的消息?!?/br> 妙真心里也惴惴的,怕兀突突地?一去聽見?什么不好的消息。何況她自?己也要有些作為,不好再跟從?前?似的不管不顧,想一出是一出的。出了岔子,還有誰再來替她擔待? 她盤算一番后才說:“那你先去,我這里一面等表哥從?京里回來,一面與堯哥哥將?我的嫁妝打點好,回頭好找搜船一齊拉到南京。我爹的事情肯定是少不了要使銀子的。林mama可以先托付給舅舅舅媽,回頭我爹的事情辦好了再來接她。” 良恭下巴緩緩一點,倏然?聽見?雨敲闌干,未幾便斜雨砸窗,連廊下也頃刻淹了大片。他一時不能?出去,只好賴在這里。骨頭給雨聲敲懶了,就無所顧忌地?仰面倒在榻上,反正暴雨攔阻,別人也不得進來。 妙真搦腰將?兩個胳膊搭在炕桌上,欠身去看他,“你走時找堯哥哥拿些銀子。叫他去問?舅媽,先挪用我那筆嫁妝錢。橫豎也不嫁人了?!?/br> 他點點頭,聽見?她說不嫁人時的嗓音,細細飄忽的,仍有些失落。這失落未必是因為感情受到傷害,他懂得,是因自?尊受到傷害。 她想起這一樣,不免又帶起另一樣,在那頭唼喋不休,“對了,還要先預備些干糧路上吃,我叫花信給你裝起來。是走水路吧?水路應當快一點。也不知?要行?船幾日,這里倒離南京近。” 良恭慢慢在炕桌下頭無聲地?笑著,把?雙手架在腦后,有水花從?窗縫里濺在他臉上,暴雨聲裹著她的嘮叨聲,使人心里感到一點安穩。 “見?到我爹,可千萬要說我很好,也不要說退婚的事。我爹娘一門心思想叫我嫁到安家去,又一向看中安閬,倘或知?道,還不定怎樣灰心呢?!?/br> 他在底下故意不搭腔,引著她走到這頭來,氣?鼓鼓的立在榻前?,“沒睡著呀?沒睡著怎么不答應?” 要說妙真在他面前?還是一切照舊也不假,可細細分辨,還是有些變化。她如今就是和他生?氣?,也不愛大呼小叫了,好像缺點底氣?,怕真惹惱了他,他丟下她跑了似的。 他倏然?間坐起來,兩手虛虛握住她的腰,仰著臉笑,“你囑咐得太多?了,揀要緊的說幾句就得了,多?了我一樣記不住。” 妙真對這些小動作是不拒絕的,明白這是他們關起門來心照不宣的一份親密。在她所受的教養看來,這是錯的,何況他們之間還隔著無數蕪雜的人和事沒有結果和答案。但誰都刻意不去說,以免說出來得不到解決。 他們都是本著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在相處,心里又都各有退守的界限。這是極不道德的,妙真心里很清楚,不過如今這情形,大家都自?私得不再講什么對錯了,他們愈矩一點,好像也可以原諒。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臉上,另一只手握著扇擋在口鼻前?,兩眼溫柔可愛地?向上一翻,“你是和我犯懶,才不是記不住。” 良恭把?兩個膝蓋分開,將?她拉近些,嬉笑著反駁,“我為你鞍前?馬后效力,你竟還說我是犯懶,沒天理。給你這樣矯情的東家當差,真是不劃算?!?/br> “不劃算,你怎么不走呢?” 忽然?一道電光劈來,轟得兩個人心里一跳,彼此又放開了手。她避開走開到側面那小幾前?斜立著,身上有些黏膩膩的汗,背后的桌沿撐著她發軟的身子骨。 良恭在榻上,也微微紅著臉,有些訕。便把?剩下的茶一飲而盡,轉了談鋒,“我有個朋友現在常州,正愁沒個落腳的地?方。我到南京去后,你去對舅太太說一說,讓他住進來代我的差,也是彼此有益的事。” 妙真臉色的赧紅褪了色,便把?扇撤開,“你在常州還有朋友?是誰呀?” “就是那年你碼頭上見?過那個?!币?她在那里疊著眉想,他提醒,“嘖、就是你說長得很嚇人那個。” 她一下記起來,便是滿臉嫌棄,“你說他呀?還是算了吧,他要是沒地?方落腳,我可以求舅媽給他張鋪睡??梢f代你的差,我看不必了。我這里也用不上?!?/br> 良恭想著胡家安家這些人,不大放心,“你還是聽我的,他別的不會,打架揍人是一把?好手。誰知?到我不在又生?什么事,就叫他跟著你,做個門神嚇唬嚇唬人也是好的?!?/br> 妙真把?嘴一噘,“你cao心太過,我會有什么事?” 她能?出的事情多?著哩,又有個病根在身上,保不齊哪日就犯了失心瘋。 他只冷著哼一聲,心下仍覺得她是有些“蠢”,到如今也沒學會防備人。但正是這點“蠢”,是她與世不同的原因。他對她這一點,真是又愛又恨。 雨勢愈發大,有些水由窗縫里溢進來。良恭再不能?躺得安慰,起來找了幾跳條抹布塞在窗縫里。想不到這時候會有人過來,窗紗上隱隱映著個倉猝的身影。 不必等看清,那人還在廊廡底下就嚷起來,“小姐!小姐在家么?!看我給你帶了什么來!” 妙真迎待出去,原來是邱綸,傘給暴雨打歪了,一件黛色的袍子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淋成了個落湯雞。他把?那傘隨手丟在廊下,抬手把?臉上的雨水隨便一抹,笑嘻嘻擰高一個二層提籃盒,“瞧我給你帶什么好東西來了。” 而后看見?良恭出來,他臉色猛地?一變,橫著眼道:“快去拿個碟子來?!?/br> 妙真因問?:“你提的什么?” 他又換了笑臉,捏著袖把?盒蓋子上的水一揩,揭給她瞧。里頭是幾包透著油的炸鵪鶉,炸rou元子,炸藕盒。 他摸了摸,“我今日到織造坊里去,路過一家炸貨鋪子買的。唷,這倒霉催的雨!有些涼了,你請將?就用些?!?/br> 因為前?頭找白池的事情他格外盡心,果然?暫將?織造坊里的事停了工,召集起人來,只是沒等找白池就回來了。他雖沒使上力,可在妙真也是感激的,略略改了從?前?對他的印象。 她笑一下,眼睛洇著雨天的水霧,“多?謝邱三爺想著?!?/br> 邱綸鄭重道:“外道話!什么邱三爺,只管叫我邱綸。要嫌不好喊,喊我邱三也成的,在家我爹娘兄長都是這樣喊。” “不好吧,我又不是你的長輩。” 妙真笑著轉進屋去了,邱綸立時腆著笑臉跟進去,“怎么不好?你比我長了幾歲,也能?算個長輩。你叫什么都使得。” 這話耳熟,她想起來良恭初進尤家時也說過這話。不禁笑得越開,回身坐到榻上,往墻下椅上指去,“邱三,那你請坐。” 邱綸高興得要不得,把?提籃盒擱在炕桌上就走去側面墻下坐,可身上濕淋淋的,不得自?在。他也還算有些心眼,生?怕掛到臉上給妙真看見?,要趕他自?回房去換衣裳,怎好?好容易來這一趟。 因此是一派祥和地?坐在那里,隨衣擺啪嗒啪嗒地?滴著水,臉上只管笑著,“上回的事沒能?幫襯上,小姐不怪吧?” 妙真是坐在榻上,見?他這狼狽便忍不住好笑,“怎敢?你是有心要幫,不過人先回來了。倒是好事?!?/br> “是是是?!鼻窬]搗蒜一般點著頭,“那她回來,沒出什么事情吧?我聽說是中暑昏在街上,給什么人救了,嘿,這倒是運氣??!?/br> “沒大礙,歇這兩日已好了。我應當叫她來謝過你的,可你看這雨……” 邱綸忙搖手,“用不著用不著,小事一樁嘛,我也沒怎樣幫上。” 兩個人寒暄這一陣,恰逢良恭哪里取了碟子進來,看見?邱綸那憨樣十分不順眼,便將?碟子“叮當”一下丟在炕桌上,“邱三爺,我看你還是先回去換身袍子要緊,你身嬌柔嫩的公子,可別病了?!?/br> 二人早結下梁子,邱綸自?然?也看他不慣,聽見?他趕人,又說什么“身嬌柔嫩”,豈不是污他是個不中用的軟骨頭?心下就愈發恨了這小廝,偏要端起身來硬挺著,“不怕,炎天暑熱的,淋這一場雨倒很涼快?!?/br> 良恭背立在炕桌前?裝碟子,回首斜睨他一眼,“你怕不怕不相干,我是怕把?那張椅子坐壞了。這木頭經不住水泡,我們都是客中,人家的東西使壞了,找我們賠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