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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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藏得遠遠的看的,不妨事。他們也沒瞧見我?!?/br> 話音甫落,妙真就有些心虛氣餒,倒有個人是瞧見她的。只是權當沒瞧見一般,那目光只在她臉上蜻蜓點水般掠過。 她越想越惱,語調負氣,“再說,我今天著急,把自己都描得不是自己了。就是看見了,人家也只當是這家的丫頭?!?/br> 越說越是了,一定是這個緣故,她的美貌被埋沒在一片潦草的顏色底下,所以方才那個男人才沒留心去看。 白池哪知她肚腸里迂藏的一點惱,只笑著往奩內取了只細銀鐲子套在她手上,“你昨天還抱怨說誰家小姐面前有個小廝跟進跟出?不過是出門的時候使喚使喚罷了,近身伺候,虧老爺想得出來。這會又急著去看,到底是想要不想要?” 妙真回付她,“我再犟也是要聽父母之命嚜。” 此刻外間小丫頭重擺了早飯,三人一齊往外頭小飯廳里去。 白池吃過了,不過坐在一邊吃茶,笑著又勸兩句,“雖有些不合規(guī)矩體統(tǒng),可老爺也是為你好。連我娘也說,這是正經(jīng)事,有個有力氣的男人在跟前,要是你發(fā)了病,他能攔得住。” 妙真將剛端起的碗又擱下,兩手一攤,“我看你們都是杞人憂天,總說我胎里帶著病,瞧我如今長得這樣大,還不是好好的?” 難得花信與白池一副心腸,跟著勸,“這病說發(fā)就發(fā),也沒個征兆,就得先防備著。有個小廝跟著也沒什么,姑娘嫌腌臜,不同他說話,不看他就是了?!?/br> 白池抿著唇笑,“對,只當他是條看門的狗。瞧,老爺在咱們院門口搭的那間房,可不就像狗窩?” 那二人一聽,皆夠著腦袋朝窗戶外頭望。院門大開著,斜斜能看見外頭靠著院墻搭了間屋子,正搭在門首幾棵湘妃竹后頭。 妙真進去瞧過,里頭桌椅床凳,五臟俱全。只是一樣不好,房子蓋得與院墻齊高,即便開了兩扇窗也顯得憋悶。還真格像個狗窩。 妙真想著方才角門上所見那個男人,他那高高的堅實的骨頭真住在那間屋里去,豈不是時刻都憋屈著? 她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入得了尤老爺?shù)姆ㄑ郏染蜕鲆魂噲髲托缘目煲?,脧著花信與白池,嗤嗤發(fā)笑。 這廂吃過早飯在榻上吃茶,不多時午晌,尤老爺遣了個丫頭來叫妙真去書房。 妙真問緣故,丫頭回道:“挑挑揀揀的還剩下三個人,都是讀過書的。老爺說是給大姑娘選小廝,要姑娘也去隔著屏門看一眼。好不好的,給老爺遞個話?!?/br> 妙真欲問有沒有個穿灰色直身的,小姐家又不便問,就假作不以為意,“好不好的老爺太太看中就行了,又不是揀女婿,這樣鄭重做什么?” 花信將她由榻上挽起來,“你就去看看好了,方才不是還搶著去看?” 正和了妙真的意,她面上半推半就地跟著丫頭掠過那些粉墻青瓦,暨至書房。遠遠繞廊往后門去,眺望廳內,真見三個背影站在書房里頭。 有兩個正在款款而談,說的什么聽不見,總之聞得那意氣風發(fā)的談笑聲,不大像是來謀什么下人差事,倒像是來較量才學文章的。 只最右邊站著那個不搭腔,正是穿著那身舊撲撲的灰色直身。 妙真一面走,一面遠遠瞄著那個人的側臉。晨起照壁后頭遠得看不見五官,這會側邊也看得不齊全。只看見他鼻梁眉骨都高,藏著對目中無人的眼睛。 她一想到他那雙眼曾漠視過她,就很是不服氣。有意要一洗前恥似的,想叫他看見她的“真容”,在側廊下吊著嗓子咳了兩聲。 奈何她把嗓子咳得冒煙那男人也沒轉眼。 第2章 亂入珠簾 (〇二) 妙真這廂剛墊著腳由后門溜進書房,就給人一把扯到屏風后頭。 慌亂間一瞧,是當家的曾太太,珠環(huán)翠繞間,抬起手捂了妙真的嘴,“噓,別吱聲。叫人家聽見,還當咱們家是什么沒規(guī)矩的人戶?!?/br> 曾太太是妙真親娘去世后尤老爺娶的填房。說起來這段姻緣也有淵源,曾太太原是妙真親娘的陪嫁丫頭,她娘在世時就給老爺放下話說: “我這病時好時壞,壞的時候連我都管不住自己。要是哪日我有個好歹,你就將曾倩扶正。她跟我一處長大,我知道她的脾性,往后必不會虧待我的女兒?!?/br> 果然,妙真她娘辭世后,曾太太當了家,便把襁褓中的妙真抱到房里來養(yǎng)。就是后頭她自己又生下個女兒,也仍將妙真捧做掌上明珠。 妙真自記事起也將她當親娘看待,母女間要好得很,從沒個嫌隙。 這會妙真在她手底下險些喘不上氣,直著眼亂掙,“娘,您都快把我捂死了。是你們叫我來瞧的,又說我不規(guī)矩?!?/br> 曾太太這才松手,比著唇道:“噓!不是我們說你不規(guī)矩,是怕人家外人聽見這樣想。” 妙真撇了下嘴,向屏風上遞一眼,“您也不管管爹,揀個小廝還考人學問,天底下沒有比他老人家還會折騰人的了。” 曾太太狠剜她一眼,“再折騰也是為你,你倒不領情。咱們家但凡有一個肯聽我的話,我還能多活兩年呢?!?/br> 屏風那面擺了套桌椅,歪坐著個體態(tài)肥碩的中年男人。他那條胳膊搭在桌上,另一條胳膊招來管家到跟前來耳語幾句,就見那管家點著腦袋走向方才談笑最有派頭的那位青年說了幾句。 說的什么聽不清,只見那青年態(tài)度一變,立時將腰桿挺起來,腰間抽出把折扇,“唰”一下展開,剎那姿態(tài)愈發(fā)器宇軒昂。 這青年道:“不知小生哪里不好,難道連給尊府做個鞍前馬后的小廝也不配?還請尤老爺說明一二,小生回去也好自省自改。” 尤老爺眼力好,見他那扇面竟是唐寅的真跡,便端正身子,渾身的rou溫和地顫一顫,堆出一臉生意人的諂媚笑意 道:“豈敢豈敢,是公子才學出眾,我尤家廟小,不敢勞駕你屈尊降貴。尤某人雖不是什么名門望族的出身,多年跑生意做買賣,也算有些見識,自然也有些自知之明?!?/br> 那青年楞了楞,心知露了馬腳,也不再費心歪纏,眼在屏風上流連片刻,彈彈袍子“哼”一聲,隨意打個拱手抬腿出去了。 尤老爺忙拔高了嗓子在后頭殷勤吩咐,“管家,快!送送公子!” 廳上只剩下兩位,隱隱約約地立在尤老爺肥胖的臂膀兩邊。妙真墊著腳只望其中一個,拿扇遮著與曾太太閑話 ,“娘,方才那個不好?怎么給請出去了?” 曾太太乜一眼,“不是不好,是好過了頭,給咱們家做小廝,咱們哪里擔當?shù)闷?。?/br> 外頭一向傳聞尤家大小姐天姿國色,自然少不得有那起浪蕩公子鉆頭覓縫想法子接近,這些年也是見著一些的。 也有這個緣故,尤老爺才要揀個可靠的小廝跟進跟出。 妙真額心打個死結,沒好氣地朝地上輕啐了下,“呸!” 兩人仍向屏風上瞧,那尤老爺肥肥的身子骨扭一扭,又歪到另一邊去,“吭吭”咳了兩聲,把手里的泥金折扇緩緩收起來,笑問: “你們都是有些才學的人,再用幾年功,也能走一走仕途。又何苦到我們家里來搶著做個小廝?豈不是屈了才了嘛,啊,你們說是不是?”言訖洋洋灑灑大笑起來。 一位瘦得遭了災似的青年也跟著笑,“尤老爺有所不知,后生倒不是圖尊家這五兩銀子的月薪。只是常聽人說起尤老爺是咱們嘉興有名的大善人,雖是商賈,卻最器重讀書人。后生早想結交,叵奈富貴之家,不敢輕易高攀。今日得此良機,便趕來結識,望老爺不嫌。” 尤老爺?shù)椭槹焉葦傞_,又撥著褶子一下一下往里收,“不嫌不嫌,讀書人最該敬重的嘛。” 適逢老管家送了人回來,他大手一揮,吩咐道:“管家,去取二十兩銀子來贈與這位公子,只當是相識之禮?!?/br> 那青年得了銀子,歡歡喜喜謝過去了。 好嘛,這是趁機上門打秋風的! 曾太太白眼險些翻得昏過去,咬牙切齒抱怨,“你看看你爹,就顯得他有錢似的,非親非故就白送人二十兩銀子。” 妙真只得陪著笑臉勸和,“樂善好施也是積陰德的事嘛。” 她嘴上這樣勸,心里也是瞧不上這些四處伸手的人,拖著一抹輕蔑的目光,繼而看下剩的那個人。 果然就剩了他。 屏風上的緙絲如煙如霧,他那雙眼睛隔著這緙絲終于抬起來,像是藏著些挖不盡的危險秘密。 令妙真驀地想起后頭柴房里常來討飯的一只大狼狗。嘉興府連狗也曉得她尤家富裕,常三五成群在后門徘徊著等他們府里的殘羹剩飯。 那狗原是領頭的,渾身灰凜凜的皮毛,長得一副威風神氣的兇相。常來常往間,狗與人倒混了個半熟。妙真聽見下人們說,閑時無趣,也常拿些屋里吃不了的rou餡果子到后門去喂。 別的狗討到吃的都會賣個乖,唯有這狗十分不給面子,簡直是條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不知是想到那條狗的緣故,還是晨起就存些怨氣的因由,更兼受前兩位的影響,妙真總覺得這一位也是別有居心。 所謂父女連心,尤老爺也已失了耐性,愈發(fā)將個身子歪在椅上。 屋外一片亂鶯殘蟬烘得人昏昏欲睡,他打著哈欠道:“你呢,才剛只顧著聽他們說。還沒問你姓什么,哪里人,家中人口幾何,做的什么營生?” “小姓良,名恭,嘉興本地人氏,家住白鴿子街鳳凰里。父母早逝,家中現(xiàn)只有寡居的姑媽一親。家父在世時有些手藝,在街上開了間鋪子做傘,掙了幾個錢,送小的上過幾年學。后因家父病逝,家中沒有進項,便擱置了學業(yè),四處做些散工,養(yǎng)活姑媽?!?/br> 尤老爺把眼縫撩開,打量他一番。 這良恭比前頭兩位如此不同,那兩位一個過分諂媚,一個又過分倨傲。只有此人,由頭至尾都是恭順緘默的態(tài)度,問他他便說,問不到他他便不開口。 他立在那里,就如同門外的秋,有種蕭索散漫的意味,衣擺給過堂風撩起來,成了片被流光拋卻的葉。 尤老爺仿佛可以看得見,他的魂魄似乎早在往事里凋敝。連他故意提得精神抖擻的嗓音,都有種功虧一簣后認命的靡廢。 這樣的人正撞尤老爺胸懷,就是要找這樣個讀書明理,又不至心高氣傲的年輕男人服侍妙真。 尤老爺來了些興致,又慢慢歪正起來,“都做過些什么差事?。俊?/br> 良恭揪起眉細數(shù),“頭些年年紀小,沒多大力氣,替人家代寫過書信。后來力氣見長,走街串巷擔柴火賣炭,紅白喜事也接,給人家抬棺抬轎。要是吹打班子里缺個角,也能勉強湊個數(shù)?!?/br> 說著一笑,“總之什么力氣都使得,什么活計都能學著干。” “你也讀過書,怎么不找些舞文弄墨的活計做?比做這些力氣活也要松快些嘛。” 良恭干澀的喉頭擠出縷滿大無所謂的笑,“小的自不讀書起,就不打算再做這些讀讀寫寫的事情了,省得又生出那些不該有的心思?!?/br> 他語調松快,笑意也輕盈,呼吸卻似沉重迂回地襲進屏風后頭。使妙真忽然覺得這燥熱的天,怎么縈繞著一種大勢已去的冷靜。 她不由又把腳尖墊起來,貼著屏風細窺。 好歹窺得清晰了一些。他的眼角有些垂沉著,掩住一半散漫的挑釁的兇光。而這兇,更像是一種警惕的自保。 在尤老爺看來,這人本分,知道斤兩。他把胳膊放平,瞇著的眼縫里迸出絲賞識,“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早起管家就對你們講明的,我這是給我家大小姐找小廝,家里現(xiàn)有的人不中用,小姐的安危名聲最要緊,要揀個讀過書懂道理識大體的。” 他故意把言語頓挫著吊人的胃口??闪脊б谎圆话l(fā),似乎不急不躁地等著或成或敗的結果。 尤老爺心內愈發(fā)喜歡,繼而又笑:“我看你不錯,月份銀子嚜說好的五兩,節(jié)下的賞錢另算,簽一個五年的活契。我敢說,滿嘉興府就屬我尤家這樣體恤下人,你就是上府臺老爺家去打聽,他們家的下人也不見得一月能得五兩。你要是脫得開手,這兩日就收拾細軟進府來。細活屆時管家自會給你細派。” 良恭稍有意外地抬眼,看見老管家走來擺出袖,“請吧,我打發(fā)人送你家去?!?/br> 轉腳出門的功夫,他有意將目光掠過屏風上嵌的一則麗影。遺憾未能看清相貌,只看見那影的腮畔,有兩只珥珰活靈活現(xiàn)地在晃蕩,仿佛屏風上繡的幾只蝴蝶將要振翅飛來。 待人一去,曾太太便攜妙真踅到前頭來,“老爺真是大方,二十兩銀子說送人就送人,怎么不把家底全送出?往后闔家一起打饑荒,豈不來得痛快?” 尤老爺尷尬地笑著,生怕曾太太嘮叨個不休,直拿眼向妙真求救。 誰知妙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只顧走到門首扶著門框朝外頭張望。她期盼出去的人能回首看她一眼,好用她的美貌來顛覆他早上那冷漠的態(tài)度。 不想場院中早沒了影,她只得失落地掉腳回來,“爹,怎么就挑中了他?他叫良什么來著?” 她嘴里有些嫌棄,心里分明記得,卻故意裝作不記得,好像堵著氣,覺得記得他的姓名都是低了自己的身份。 尤老爺斜望著曾太太坐到椅上去,臉上一變,笑嘻嘻將妙真招到跟前,“良恭??疵郑依镱^想必是有些教養(yǎng)的。又讀過書,比那些不識字的懂禮知法,跟著你我和你娘也好放心。你瞧著怎樣?” 妙真揀了根椅子坐下,眼朝門外遠眺,“什么恭?” “良恭!”尤老爺怕她沒聽見,還著重在手心里寫著,“溫良恭儉讓那個‘良恭’,我的乖,你怎么耳朵忽然不好使了?要不請個大夫來瞧瞧?” 心里那縷惆悵的思緒尚在空悠悠廊門翠蔭間曲折蜿蜒,妙真的雙眼已不屑地調回,噘著嘴道:“我好得很,請什么大夫……這什么良恭,我是哪里也沒瞧清。娘瞧清了么?” 曾太太拿鼻腔“哼”了聲,斜著眼瞅尤老爺,“還算你心里有算計,這個姓良的比那兩個本分,少了許多花花腸子,像是誠心謀差事做的?!?/br> 說得尤老爺幾分得意,在夫人女兒跟前直夸???,吹噓自己眼光如何如何好。 一家三口談得興起之時,聽見送人去的小廝回來了,尤老爺忙將其叫到跟前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