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牛糞
那是一次針對她的測試。 兩封老報告封面是手寫的標題,她認出一個是雷師傅雷鳴的筆跡,另一個是他夫人趙瑞珍的筆跡。 大概是手抄的謄稿。 放在桌上,壓在雷家小兒子用油乎乎的英文報紙迭出的幾只蛤蟆下面。 按按尾部,紙蛤蟆能彈跳起來。 那是她在沙暴中救下雷家小兒子一段時間后的事。 工程師的宿舍樓離五分廠很近,犯人有時會上工程師家中幫點小忙,修理個東西,輔導個作業,這很常見。 但正面人物不會謝反面人物,他們幾乎不會留反面人物在家吃飯。 雷家飯菜很好。雷鳴夫人趙瑞珍是山東人,很會包餃子,每個餃子都是胖的,下水不破。有時也做炸醬面,用冷凍羊rou切丁,再生點豆芽,面條搟得筋道,又彈牙。 杜蘅輔導雷家小兒子一點數學功課。 因此三不五時能改善一下伙食。 她很自覺,知道自己要去書房吃。 不可能和正面人物坐在一桌吃飯。 說是書房,其實風雪高原條件艱苦,實打實的艱苦,像雷鳴這樣的大工程師,家里所謂的書房,就是用兩片打補丁的舊布加一條麻繩分隔出的一小塊地方。 那天雷師傅不在家。 趙瑞珍和幾名同事一起湊伙做飯,一群孩子也在走廊嬉笑玩耍。 中午吃炸醬面。 開飯前,杜蘅通常會幫忙打掃地面,她進到“書房”,一眼看到兩份老報告。 《關于1:2核裝置聚合爆轟成功產生中子試驗之匯總》、《原子彈裝置核爆炸試驗大綱》。 她沒動,沒敢動,原地立正。 沒多久,身后腳步聲靠近,趙瑞珍進來拿豆芽。 發現桌面兩封報告,這位戴著眼鏡,齊肩短發,因為長度尷尬,一邊發角總會翹起的女物理學家發怒了。 趙瑞珍深看她一眼,那是何其深刻的一眼。 杜蘅永遠都不會忘記。 那種深刻中,還包含著長輩對晚輩,且是寄以厚望的晚輩的眷顧和關照。趙瑞珍用圍裙擦手,拿著報告轉身就走。 沒多久,杜蘅聽到走廊響起一句嚴厲的質問:“誰干的?!” 那是一次針對她的測試。 還好,她勉強通過。 梁唯誠的“我愛你”出現頻繁。 杜蘅打開感官,聽到的又是一個“我愛你”,梁唯誠步近,他的鞋尖已經頂到她的。 俊美的臉上很有光彩,因為杜蘅聽完他的長篇大論,沒有離開。 說明她可能心動了。 至少梁唯誠是這樣想的。 “請讓讓。” 輕飄飄的。 她平淡又禮貌,說了就走,不管梁唯誠的笑容如何一點點地在漂亮面孔上死亡。 他不可置信。 杜蘅調身,去旁邊拿維修工具,梁唯誠愣了好幾秒,猛地轉身追上她,說到激動處,兩手在空中翻揚。 “潘老師再婚,她現在是將官夫人,你的繼父中將軍銜。”他不相信,她居然不為所動,“阿蘅阿姐!” 他的語氣,軟出了哀求。 很快又轉為強硬,“別說你為了陳順,寧肯呆在這片只配荒蕪的地界!” “一個粗人,他和你沒有共同語言的。” 杜蘅頓住。 彎腰在箱子里翻找的背影漸漸直起來,她轉頭,正眼看他。 就像那年知青大院,老槐樹沙沙作響,蟬聲陪伴槐花香,她看他的那一正眼。 在這之后,她懲戒了他。 梁唯誠忽然心悸,也有點害怕。 她看他的眼神,冷淡寡情,不是看陳順的那種眼神。她這樣看他,把他一顆心看碎了,碎得好徹底。 “我希望你好好考慮。你的才學在陳家壩只能荒蕪著,你不是蕓蕓眾生,不該這樣。” 杜蘅聽出他作為先進代表,在講用會上的腔調了。 那種鼓舞人心的腔調。 梁唯誠一直站在泵房角落,看她修繕。 機油沾上她的手,他會像挨了穿心一箭似的,閉上眼睛,把頭撇開,不忍親睹。 午后,電工回來,機器已經修好。 梁隊長,杜老師,你們倆真是太先進了,午歇都沒歇,辛苦辛苦。 這時的梁唯誠戴好面具,溫柔又和氣。 “應該的。” 他沒有就此罷休。 幾天后,種紅薯現場,再次找上杜蘅。 他控制不住自己,哪怕眾目睽睽,哪怕華紅霞在場,也想說服她。她滿手油污的樣子,暴斂天物,讓他難過。 “梁唯誠!” 看他把杜蘅逼在角落,華紅霞嗓子都冒調了。 一群低頭忙碌的知青們紛紛看去。 堆放牛糞肥的標語牌子邊,只有梁唯誠和杜蘅兩個人,杜蘅要走,梁唯誠抬手,做出一個堵住她去路的手勢。 “這是怎么了?” “隊長在干嘛?” “還用問么,肯定知道杜蘅是臭老九的女兒,給她改造改造思想唄。” 許蔓蔓笑了笑。 認為梁唯誠肯定會和他們同一陣線。 華紅霞二話不說,直沖過去,許蔓蔓小跑跟上去,有熱鬧瞧,烏泱泱一大群人全部涌過去,連牛糞肥刺鼻的氣味都不嫌棄了。 “明白了,謝謝隊長。” 杜蘅點頭。 她嗓子軟,一開口,大熱天喝了口山泉水似的,沁人心肺。 梁唯誠有點意外:“你真的明白?!” 杜蘅又點頭,表示明白。 梁唯誠笑了,他咬牙,想忍住發自內心的高興,全然不介意,華紅霞剛剛沖上來推開他的那一下。 “明白什么呀?” “是啊,到底明白了什么?” “隊長怎么樂成這樣?” 知青們詫異地問。 梁唯誠怎么可能說呢? 他和杜蘅有了個秘密。 兩人間的秘密意味著體己,意味著感情的私有化,而不是公有化。 梁唯誠想打發他們,卻聽見杜蘅低著頭說:“隊長說得對。盡管勞動人民手是黑的………” 他對知青講用會的材料太熟悉了,她才開個頭,他在心里跟著她一起默念。念到句末,杜蘅的話鋒突然朝意想不到的地方奔去。 攔都攔不住。 “對牛糞捂鼻子,是我思想不夠先進。隊長剛才說,你的世界觀插隊后得到充分改造,哪怕現在用手去捧牛糞也不怕,是真的嗎?” 梁唯誠傻了。 徹底傻了。 一種從沒有過的呆氣出現在他俊美的臉上。 盡管勞動人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干凈。這句話不是他說的,這是最高指示。 他什么時候批評她的思想了?他怎么會! 他只是勸她和陳順離婚啊。 杜蘅當著眾人面這么說,不是給他下套是什么?! 她搬出最高指示,是想逼他當眾捧牛糞?! 正因為猜中,梁唯誠這才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