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冢疙瘩
在見到杜蘅前,陳順撞見了寶路。 手捧大茶缸,躲在一顆死樹后面,鬼鬼祟祟對著空氣說話,一只手還在比劃。 陳順喊一聲,嚇得她打激靈,像被逼到死角的小動物猛地一躥。問她在這里干嘛,寶路強裝鎮定地說謊:“我來給嫂子送柿子水。” 蓋子揭開,還真是酸酸甜甜的柿子水。 村里人春天做柿子醋時都做柿子水,當飲料喝。 “你嫂子不愛喝這個,你自個喝。”陳順用下巴指路,讓她回家,“到家前都喝了,別讓咱媽看見?!?/br> “知道啦?!?/br> 寶路撇撇嘴。 自打二哥溺死,家里就不能出現和柿子有關的東西。 陳順走得很急,長腿邁得跟出cao似的,看不見背后的寶路一步三回頭。 她沒回家,不打算回家。 柿子水不是給杜蘅的,她要送給梁隊長。 春耕開始,大哥陳百年大部分時間要去給馬家當免費牛馬,陳家的地陳順自己兼顧,兩兄弟有商有量。做為小妹,寶路既享受了春耕長假,又不必去田頭干活。 她有的是時間。 前幾天掏出書本,發誓要做個大學生高級人??戳艘恍?,瞥見旁邊的鏡子,不由自主拿起梳子梳頭發,攬鏡自照。 反而是書把她讀懂了。 半小時后,借著窗前起風,生無可戀地合上自己。 知青隊有人打架,梁隊長寫了份檢討書當眾朗讀,又要照顧挨打的男知青,聽說這些,寶路別提多揪心。 今天她非要見到梁隊長不可。 陳順到達前,知青們一邊修渠一邊閑聊。 在說冢疙瘩。 射門王喜春的幾名“前足球運動員”今天歸隊,帶來新話題。 “大隊耍我們玩呢,幾天的活全白干。” “早不說有墓,晚不說有墓,什么文物保護,萬歷皇帝的墓還給掘了。我看別折騰了,干脆丟那兒不是挺好的嗎。” “隊長,過幾天大隊還來抓壯丁,我們可不去?!?/br> 梁唯誠微笑。 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他的笑容深有其意,一般人探究不到。 前幾天下雨,大隊安排他們去搬運廢舊鋼鐵,說是安排,其實是懲罰。 懲罰他們動手打人。 各地都有革命浪漫主義留下的鋼鐵尸骸,十幾年前知青墾荒隊的到來,讓這股天不怕地不怕,萬物生長靠太陽的浪漫發揮到極致。 堆積如山。 沒人來管。 “前足球運動員”們要做的事是先把鋼鐵尸骸拆解,再裝到幾輛嘎斯①上,運往陳家壩與鄰村交界。 問題出就出在丟棄點上。 冒雨忙活幾天,隊上突然通知這里有古墓群,以前還立過省文物保護的碑。 現在請“運動員”們發揮發揮戰天斗地,艱苦拼搏的精神,把丟棄的廢鐵再裝上嘎斯,順著河流向上,往東南方造紙廠運輸,那里有新的丟棄點。 裝上,卸下,再裝,再卸。 全是長青苔,生重銹的鋼鐵啊。 cao他媽。 劉勝罵了句臟話。 全隊都知道他喜歡許蔓蔓,那天對王喜春下腳也最狠,大隊要他做臨時小隊長,這幾天沒把他累個半死。 “勝哥,那墓說是郭沫若來看過。” “滾吧,怎么不說陶淵明來看過?搞宣傳的什么話說不出口?!?/br> “興許馬克思、恩格斯也來看過,哈哈哈哈。” 一群人笑聲成片。 造紙廠那邊多臭啊。 趕上放水,紅褐色的水面全是一層白白的泡沫,臭氣熏天。原來的丟棄點還省文物保護呢,保護個屁,不照樣堆廢鐵種油菜,現在又稀罕了?大隊分明是想整他們幾個,劉勝罵道。 這時,陳順來了。 “杜蘅,有人找,是陳指,陳指找你?!?/br> 鄭鐵強一副看熱鬧的大嗓門,叫得所有人都聽見了。 杜蘅罕見走神。 “阿蘅,指導員來了?!?/br> 華紅霞用胳膊肘碰碰杜蘅,小聲問她在想什么。 “首長您好?。 ?/br> 一個人不壞,但有些智力缺陷的男知青突然立正,朝渠上高大英挺的陳順敬禮。 “喊你媽啥子首長喲,別給陳指惹事。” 四川老插和吳豐義一起,立刻把小插嘴給捂了。 陳順沒在意這些插曲,嬢嬢的事要緊,他沒辦法多寒暄,朝往日帶過的知青們點點頭,伸手去扶杜蘅。 夫妻倆走到發電站前的楊樹下說話。 男女知青們的眼神通通跟著到了那邊,一個個脖子轉筋,轉不回來。 杜蘅的美明擺著,陳順的男人味也明擺著,這兩人站在一起,比起天南地北煉鋼鐵,大步邁進跨時代的革命浪漫,完全是另一種踏實的浪漫,屬于男人與女人間的浪漫。 梁唯誠被刺痛了眼睛。 許蔓蔓也被刺痛了眼睛。 利刃偵察兵需要過人的軍事素質、身體素質、心理素質,服從命令,聽從指揮。 這些特點,在他身上,以前杜蘅大都感受過。 今天,她在陳順這里又有了別樣的體悟,體悟到這樣特殊的軍人在獲取重要軍事情報時,能匯報得有多么簡明扼要。 嬢嬢找到了。 在北京。 目前因為肺炎在??漆t院接受治療,老年人肺炎變化快,必須住院,一位名叫鄧菊英的老嬢嬢一直陪在身邊,照顧她。 —— 【注】 嘎斯:蘇制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