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婊子
出狀況了。 王喜春躺在溝里,好像死得差不多了,青紫的一張臉,口吐血沫。 幾天前因為一條蜈蚣大驚失色的蘇州慣偷,此時躺在灰白舊渠溝子里,仰面,油膩的劉海分開,露出眼睛。神奇地年輕了好幾歲,仿佛從青年一下子退化成少年。 蘇州冬日薄霧中的園林,在他眼珠子里。 杜蘅看到這樣的眼神,心跳到不適,驀然想起一個很多年來一直不愿回想的男人。 幾名打人的男知青挑了個好地方。 午歇時間,所有人在樹下休息,下沉的凹渠溝子完美遮擋休息知青們的視線,確保一場對王喜春腹部射門的足球比賽順利進行。 幾名男知青腳頭很猛,把開火飯喝的羊湯勁頭全使上。 為首的人口口聲聲要為許蔓蔓出口氣。 “叫你偷。” “讓你吃。” 亂腳里有人小聲在罵,蔓蔓的巧克力活活被你糟踐個遍。吃就吃,每個吃一半,純粹惡心人。 王喜春挨打不叫喚。 又拿出一切仿佛不存在的樣子,還能不時笑出幾聲。 “隊長來了也不管用,要不是看在隊長的面子上,王喜春,你以為你還能四體齊全到今天呢。” “天生的賊種。” “一灘稀屎。” 王喜春還是笑。 陰翳地笑,牙縫里全是鮮紅的血。 發(fā)電站在附近,發(fā)電機轟轟亂鳴,他的笑聲顯得那么弱小。 小囡囡發(fā)燒不退,今天華紅霞在家看孩子,水根也在家陪著。那么小的孩子發(fā)燒是大事,華紅霞不忘早起來找杜蘅,要她小心,提防梁唯誠。 他是隊長,分任務,記工分,照面說話都是難免的。 杜蘅輕聲告訴她,安心顧好孩子。要是有余力,會把紅霞那份活也做掉。 修渠是大隊集中干的大活,開工前,一溜木橛子已經(jīng)釘好,標上填多少尺,挖多少尺。 剩下的交給知青們。 梁唯誠在分配上很有心得,最臟最累的活往往自己揀走做,余下的合理分配,總歸照顧女知青多一些。 合并大隊以后,任務分配這點上,大家都沒意見。 這是他的聰明處。 如果杜蘅肯稍微想想他,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時候,梁唯誠在努力和她保持距離,持續(xù)那場不認識她,沒有喝過洗澡水的游戲。 然而對于她而言,梁唯誠和旁人,或者和釘在溝子里的一溜木橛子其實沒有區(qū)別。 她只管做活。 做活的同時,分出一條神經(jīng)來,想自己的私事。 嬢嬢三封幾乎一樣的信一直住在她眼前,陳順的話也在眼前。 往日她看不見遠處轟轟而過的火車。 火車是視聽徹底屏蔽的東西,然而今天,勞動時她意外地看見那條綠皮蟒蛇,車廂一節(jié)銜著一節(jié),撲哧撲哧吐著氣,鉆進山洞里,一路南去。 幾個鐵盒窗打開著,出問題的感知使掠過的幾秒變成一張清晰照片。 甚至可以看見車窗里坐著的幾個模糊人影。火車帶著他們,前往一個明確的目的地,站臺上或許有盼干了眼,盼焦了心的人在等候他們。 這不是星夜運輸犯人的火車,載著的是一群好人民。 平靜下來,她只有一個想法。 無論嬢嬢在哪來,無論是生是死,只要有消息,哪怕宇宙之外,就算是爬,她也要爬去。 “是的嘛,十七了,還沒說下媳婦,家里著急。他爺讓他來幫手,看看有沒有看得上我們娃兒的。” 中午負責給知青做大鍋飯的來貴娘在樹下笑著說。 女知青們都笑。 許蔓蔓和蘇靈笑得最大聲。 “大娘,快把兒子領回去吧,我們隊伍里哪有那么多雄心壯志的女知青。” 許蔓蔓在說反話。 她的話應該這么聽:我們隊伍里可沒有吵著要和泥腿子結合的傻女人。譬如誰呢?原生產(chǎn)七隊的閔秋雯是一個,華紅霞是一個,杜蘅……也是吧。 組織讓她們改造農(nóng)村,可沒讓她們改造到床上去。 女知青好好的名聲,讓她們糟踐了。 許蔓蔓小隊伍有四五名女知青,唯她馬首是瞻,都能聽出她的話外音。 幾道眼光看向杜蘅。 她正和一名長發(fā)女知青坐在一起,對方在勾毛線,她幫人盤線。 像沒聽見這邊的歡聲笑語。 來貴娘聽不出話外音。 嘬著牙花,慫恿兒子來貴在女人面前多賣賣力氣。 邊上地頭掏煙袋,挖一鍋煙在吃的老漢們也在逗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問他:“娃,你當著讀書人的面說說,將來要做個啥?” “做總統(tǒng)。”男孩說。 一片笑聲響起。 “瞅你個慫包樣,當球的總統(tǒng),當聯(lián)合國秘書長,管他丫的總統(tǒng)。” 知青們聽了,笑得前仰后合。 “您還知道聯(lián)合國,秘書長呢。” 許蔓蔓淚花都笑出來了。 破天荒的敬稱對方。 就是在這時,王喜春又長又凄厲的怒罵從溝底下響起——“你媽才是婊子!你媽偷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個!” 挨罵的人明顯愣了一陣,才光火。 “我cao,死里教訓這孫子!” 春耕第三天,修渠才剛開始,“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大大標語掛上的頭一天,知青隊伍里便發(fā)生了惡性斗毆事件。 相爭為斗,相擊為毆。 在被打得頭破血流的王喜春大喊“你媽才是婊子”之前,整件事應該被定義為單方面的打人事件才對。 幾名男知青在王喜春身上射門,踢足球。 享受午后休閑時光。 他一直沒反抗,面帶微笑,露出低三下四,不入流的堅強。 直到他反抗,有一段打人者們才知道的前奏曲。 “他妹子就是個有名的婊子,七老八十的老東西也下得去嘴,一碗米吃不出兩種人,哥哥meimei沒一個體面人。” “我想起來了,那女的叫什么來著。” “王昭蕓啊。” “名字還挺像樣,老東西滴滴答答的不利索,能把婊子弄舒服嗎?” “婊子在意這個那還叫婊子么,別說老東西的東西,做哥哥的東西說不定她都——” 王喜春那一串話,就是在這時噴出來的。 “你媽才是婊子!你媽偷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