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實則,陸衡是未怎將此事放在心上的,總歸他自小到大這檔子風流事已是出過不少,每每徐氏也是氣到不行,但也說他幾句便就此作罷了。 昨日的宴席的確有些荒唐,今晨從宿醉中被喚醒時,他也訝異于事情竟會這么快就被徐氏知曉。 但他也沒太過多想,大不了挨頓罵,他還有沈南枝這個擋箭牌。 可此時他卻感覺自己早已準備好的說辭不管用了,沈南枝這個擋箭牌也不管用了,但也怎么都想不明白,徐氏怎突然這般難糊弄了。 陸衡動了動唇,好半晌才硬著頭皮開口道:“孩兒知錯了,下次定不再這般胡來就是了。” “下次!你還想有下次?!”徐氏幾乎是當即就怒吼出了聲,隨即她的話語生生止在了嗓子眼,像是還有什么話未能說出口,很快掃了一眼還站在周圍的下人,最終還是沒再繼續說下去。 但這怒火已是足夠叫眾人驚駭了,陸衡也是身子一顫,儼然不知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叫徐氏這般惱火。 眾人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就連陸衡也微微低下了頭,不敢直視徐氏的怒火。 院中沉默許久,徐氏無處將自己的怒火發泄,憤恨地咬了咬牙,瞪了沈南枝一眼,轉而朝她訓斥道:“他拿你當擋箭牌你便傻乎乎的當真為他做擋箭牌,你腦子呢!你就是這般為人妻的?” 徐氏的確是氣得有些思緒混亂了,氣急之時,便是瞧著沈南枝這軟柿子便想拿她出氣,即使此事本是不關她的事。 陸衡聞言臉色微變,心中頓時覺得有些不舒服,下意識便開口道:“母親,此事不關南枝的事,你說她做什么?” 徐氏不敢置信地看了陸衡一眼,自是沒想到陸衡竟會出聲替沈南枝說話,她瞪大了眼眸,聲色更為冷厲呵斥著:“不關她的事?怎的,你明知我不許你與唐東來往,仍是要執迷不悟,如今又是為了她竟要與我頂撞嗎?!” 陸衡被徐氏訓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好半晌才張了張嘴沒什么底氣地辯解著:“孩兒不敢,孩兒只是就事論事罷了,往前也不見母親您這般蠻不講理,孩兒已是知錯了,您就莫要生氣了不成?” 徐氏被陸衡這副仍是不知悔改的模樣氣得頭暈眼花,他哪是知錯了,他是壓根就沒覺得自己做錯了。 唐東死了,昨日的宴席太過荒唐,又牽扯到眾多在京城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官府將此事給強壓了下去,并未將唐東的死訊公之于眾,也只能暗地里查探。 此次的命案是否又為近一年來的殺人案有關暫且不得而知,可徐氏心里很難不將此事與此前陸聞的話聯系在一起。 陸聞那日那番話全然像是故意為了激怒她而放出的說辭,可唐東的死應驗了他的話語,她不可能用陸衡的性命來做賭注,更不可能讓陸國公府因此而陷入被未知支配的恐慌之中。 但眼下她定是不能就這般亂了陣腳,首要的任務便是先將這無能的媳婦給換掉,思及此,徐氏抬眸看了陸衡一眼,轉而沉聲下令道:“來人,將世子帶下去,中元節前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讓世子離開府上半步!” 陸衡聞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顯然是沒想到此番的懲罰會這般重,不滿驚呼道:“母親,您這是要將我禁足?!” 徐氏沒有回應陸衡的抗拒,而她的命令也全然不似往前那般僅是做做樣子,很快便當真有侍衛從院外步入,面色嚴肅地趕到陸衡身側,恭敬卻不容置否道:“世子,請隨我們回去吧。” 陸衡胸口上下起伏一瞬,微張著嘴唇,好似還想為自己辯解什么,但一對上徐氏冷漠嚴厲的眼神,又霎時將那些只會令人氣惱的話語給全數咽了下去,躊躇一陣,最終還是抿緊了雙唇,默不作聲跟著侍衛轉身離開了院中。 待到陸衡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前,徐氏這才又將視線落到了沈南枝身上,看了好一會,才不急不緩問道:“祭祀大典準備得如何了?” 沈南枝一愣,似是沒想到方才還在為昨日之事大發雷霆的徐氏,這會竟又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話家常一般隨口問起了祭祀大典之事。 沈南枝摸不清徐氏的意圖,但也只是很快張了嘴,如實回答道:“母親請放心,媳婦近日確有認真籌備祭祀大典一事,出行當日的路線以及隨從已都安排妥當,在祖宅三日的齋飯也遵照父親的習慣提前定好了雁山的新米,明日徐總管便會帶人先行前往雁山,將祖宅里外都清掃干凈收拾妥當,后續便是祭祀大典當日的祭品,因著還有些時日,所以暫且還未將其購置回府,只怕到了時候便不再新鮮了,不過媳婦已是列好了清單,也來回清點了好幾遍,確認沒有遺漏,只待臨近中元節,便一并將其置辦妥當。” 沈南枝輕柔溫軟的嗓音徐徐道來,她鮮少一口氣說這么多話,更是不曾在徐氏面前連個磕巴都沒有地這般講話,周圍的下人聽到后面都有些好奇地抬頭朝她投去視線,在瞧見她素凈的面容下極為認真的神色后又皆是一愣,而后眨了眨眼,似是覺得眼前的世子妃突然換了個人一般。 徐氏的面色也在一瞬間變得有些僵硬,她自是準備了一番說辭想要借機打擊數落沈南枝些許,她的本意本就是沒想讓沈南枝將事情辦好,也從未覺得她有可能能將事情辦好。 可顯然,此時沈南枝所說的絕非是糊弄搪塞她的說辭,若非她當真這般去做了,她是絕不可能能將這些環節安排得滴水不漏,還條理清晰地一條條說道出來。 徐氏不禁皺了皺眉頭,這些事雖是沒有太難,但以沈南枝的見識和頭腦,自是難以辦成的。 可沈南枝竟連陸國公慣在中元節食用雁山的新米都考慮到了,甚至還讓徐氏隱隱覺得,她還未過目的祭品清單說不定也叫沈南枝安排得妥妥當當,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怎會如此? 徐氏衣袖下的指骨不自覺蜷縮收緊,古怪的面色變了又變,叫本是對此事還算是有點信心的沈南枝一時間竟又有些膽怯了。 莫不是她還遺漏了什么? 沈南枝心下緊張起來,方才出現在面容上曇花一現般的自信在瞬間又消失不見,她垂下眼簾不敢多看徐氏眼底復雜的神色,心里已是下意識在回想自己究竟是還有何處沒有做好。 徐氏倒是沒心思去注意沈南枝的變化,思緒片刻,這才恢復了常色,意味不明開口道:“要準備之事還有很多,若是不想將事情搞砸便莫要掉以輕心,晚些時候你讓人將你列的清單拿給我過目,別的你自己再多琢磨琢磨。” 徐氏的話聽不出喜怒,更是不明不白的叫人不知她究竟是在提醒沈南枝,還是別有深意。 沈南枝不敢多言,謹慎應了聲,這便被徐氏揮退離開了院中。 出了徐氏的院子,沈南枝心下仍是在思緒著自己近來所做的準備還有何處未能完善,待會她也得抽些時間再將清單檢查一遍,若是當真有什么遺漏,也不知徐氏是否愿意指點她一二。 可很快她又想到方才徐氏還在為著昨日之事大發雷霆,自己這時候上趕著去煩她,豈不是在自討苦吃。 沈南枝一邊想著,一邊朝著自己的院子而去,繞過后院的轉角處,正順勢抬眸看路,卻不曾想和一雙沉斂的黑眸驟然對上了視線,叫她身形一頓,霎時僵在了原地。 不遠處的柳蔭下,側身而站的少年身姿高挺,一身素白的衣袍清雅而溫潤,柔和了他鋒利的面部輪廓,就著樹蔭下灑落的點點晨光,好看得像是一幅照進現實的絕美畫卷一般。 但陸聞所站立的那處,不是別的地方,正是沈南枝的院門前,他無論要去何處,也自是不會順道經過此處,所以他是在這等她。 意識到這點,昨夜那些原本已逐漸模糊了記憶突然在腦海中清晰浮現了出來,烏黑發絲滴落而下的水珠,灼熱撲灑在她頸間的喘息,以及映在屏風上那道線條明顯的黑影,微仰著頭,將那罪惡的手掌…… 別想了! 沈南枝猛然驚醒,她都不知自己為何一瞧見陸聞就會想起這些畫面,分明昨夜發生的別的事比這個要令人震驚和在意更多,可腦子就像是不受控制了一般,壓根就聽不見她的吶喊。 陸聞靜靜站在原地,目光直直地看向呆愣在轉角處的沈南枝。 兩人之間隔著一片花圃,雖是能夠瞧見對方,卻是不便出聲呼喊的距離,只是這個距離卻足以讓陸聞清晰地將沈南枝面上變化多端的神色盡收眼底。 向來神情木訥的沈南枝,此時臉上的表情生動得叫人有些移不開眼,陸聞不禁生出些因她而起的疑問,究竟是什么,能占據她的心思,叫她露出這般可愛的模樣。 但這個疑問僅是在陸聞腦海中停留了一瞬,便轉而化作了他唇間勾起的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 看來,是想到他了啊。 第29章 沈南枝費了好些勁才將腦海中那些叫人羞惱的畫面給揮散了去, 自欺欺人般地強撐著面上的平靜,好似方才她什么也沒想一般, 緩步繞過花圃走到了陸聞跟前, 溫聲道:“陸聞,你怎在這站著?” 陸聞淡著眼眸看向眼前自認為偽裝得極好的沈南枝,眸底閃過一絲笑意, 卻很快又消散了去:“嫂嫂,晨安, 我是專程在此等你的。” “等、等我干什么?”沈南枝的聲音越發低微, 一時間竟有種想轉身逃離的沖動。 實則,她還并未想好要如何面對陸聞, 昨日那般緊急的情況下, 陸聞神志不清, 她也好似被蠱惑了一般,這才沒怎么過腦就順勢幫他掩下了蹤跡, 未曾向任何人提及過他的出現。 可她仍是很難不去在意陸聞昨日出現在船上的緣由, 被偷走的東西究竟為何物她不得而知,但總歸叫她牽扯到了這件事里面,如若當真是極為珍貴之物, 自是不會輕易就此作罷, 若是往后有人查到了她這里,她又哪是能有膽量包庇隱瞞這等大事之人。 可她心里也清楚,如若她當真將陸聞的蹤跡說了出去,陸聞便會因偷盜重要之物而被大理寺抓去, 國公府興許會受到些許牽連, 但以陸聞的處境, 只怕國公府定會為了自保棄他于不顧。 所以, 陸聞今日來尋她定是想與她說道昨日之事。 果然,下一瞬,陸聞便徑直開口答道:“我想為昨日之事,向嫂嫂道謝。” 沈南枝抬眸看了陸聞一眼,他面色沉穩,眸底平靜如水,好似并非是在憂心她是否會將他的罪行供出,淡然得完全不像是剛做了壞事的樣子,反倒理直氣壯的,來此只是為了謝她昨日幫了他一把。 他就一點不害怕嗎? 沈南枝動了動唇,默了一瞬才輕聲開口道:“進院中說吧。” 正在小院內等著主子歸來的春夏和秋冬聽見院門前的聲響便快步趕了過來,一見沈南枝竟同陸聞一起入了院,皆是一愣,而后很快回過神來,朝著兩人福了身:“世子妃,二少爺。” “沏壺茶,備些小食。”沈南枝溫聲吩咐著,說完,似又想到什么,不著痕跡將視線在陸聞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道,“甜口的。” 陸聞眸光微動,轉而垂下了眼簾,指腹在袖口下來回摩擦一瞬,倒是有些好奇沈南枝是從何處知曉了他的口味。 春夏和秋冬應了聲,沈南枝這頭也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了身來:“坐吧。” 陸聞回過神來,視線在沈南枝所住的小院中掃視了一周。 此處在她嫁入國公府前并無人居住,是后來才為她與陸衡新置婚房時才打理出來的,寬敞的庭院光線明亮,圍繞在圍墻下的綠植生機盎然,青石小路蜿蜒至主屋,倒是個不錯的院子,只是離得他甚是有些遙遠。 陸聞很快收回了視線,轉而看向沈南枝:“昨日叫嫂嫂見笑了,但也多虧嫂嫂的幫助,所以今日專程前來,想好生向嫂嫂致謝。” 陸聞已蛻變過后的嗓音略帶低磁,輕緩開口,就著他這張極為俊朗的面容,總叫人有些不由自主便無法將他與違法亂紀的偷盜小賊聯系在一起。 他聲聲喚著嫂嫂,好似鄰家初長成的乖巧弟弟,恭敬得體,沒有半分逾距,反倒叫方才腦子里出現那些畫面的沈南枝幾乎要掛不住面子了,只得連忙開口道:“昨日便說了,你也曾幫過我,何需這般與我道謝,倒是我,此前說著要報答你,竟也一直未能尋得機會,若是因此幫上了你的忙,那我也能心安些了。” 陸聞語氣雖是十足得體的,眼神卻仍是直勾勾地盯著她看,聞她此言,眸底神色微微一暗,沉聲道:“此前嫂嫂遇險,我自是應當出手相助,可昨日嫂嫂幫我……” 陸聞說到這竟又止了話,不明不白的,好似在試探沈南枝究竟知道了多少。 沈南枝也猛然從陸聞乖巧溫順的模樣中抽回理智,心底暗罵自己方才竟有一瞬全然不覺陸聞做錯了什么事,甚至還因著覺得自己幫上了他而感到欣喜。 斂去了些許面上的淡色,沈南枝難得嚴肅了起來,多看了陸聞幾眼,很快便覺得盯著他那張臉實在容易影響自己的思緒,這便又不自然地移開視線,正色問道:“你昨日,為何要做這樣的事?” 陸聞沒有答話,靜靜看著她,似是在躊躇如何向沈南枝解釋昨日一事的緣由。 實則,陸聞只是游刃有余地等著沈南枝自己全盤托出,他閉口不答,像是陷入了為難,而沈南枝也確實不是與陸聞比心眼的對手,很快便在陸聞的沉默下敗下陣來,自己又心慌地追問道:“昨日輪船上丟失的珍貴之物可當真是你偷盜的?你……你怎會去做這樣的事情。” 沈南枝眼前的陸聞安靜乖巧,甚至讓她覺得,他僅是個還不明是非的少年,而她作為長嫂,作為年長他五歲的jiejie,發現了他險些誤入歧途,自是要苦口婆心規勸一番的。 “偷盜……嗎?”陸聞唇角微動,將“偷盜”二字在唇邊緩緩碾磨一瞬,轉而淡聲道,“我只是在拿回屬于我的東西罷了。” 陸聞這話模棱兩可,未曾否認偷盜一事,卻也當真道出了自己的意圖。 在沈南枝聽來,陸聞這便是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忙道:“何物值得你冒這般大的風險去偷盜,眼下還未有人查到你昨日去過金湖,可若后面叫人查了去,你可是會被送入大牢的。” 陸聞聞言,略顯無辜地眨了眨眼,清澈的瞳眸中映照著沈南枝為他擔憂的焦急模樣,他看得有些入神,默了片刻才不動聲色反問道:“昨日僅有嫂嫂一人知曉我去過金湖,若是有人來查,嫂嫂會將我供出嗎?” 沈南枝頓時被噎了一下,有些惱怒道:“你這般做自是不對的,我若不將你供出,我便是在包庇你犯罪!” “可嫂嫂若是將我供出,我便會坐牢。” 沈南枝腦子嗡嗡作響,總覺得陸聞像是在強行拉她下水,卻又覺得陸聞實在不像是這般一肚子壞水的小孩,她抿著唇一時不知要如何回答才好,她本也不是擅于與人爭辯之人。 沉默之際,陸聞卻忽的輕笑一聲,淺淡的笑意落在他的唇角,低低的笑聲好似流入耳中的一汪冰泉。 沈南枝抬起頭來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便聞他打破沉默溫聲道:“與嫂嫂說笑罷了,被嫂嫂撞見實屬計劃之外,我也未曾想讓嫂嫂包庇我的行為,但我并不覺我這般做叫做犯罪,我只是在做我該做之事,若因此牽連到嫂嫂,嫂嫂便將我供出便是,坐牢也只是我承擔此事失敗的后果罷了。” 沈南枝一怔,忽的想到那日城郊小道上,陸聞手持長劍因救她而殺了那醉漢的時候。 若說偷盜和殺人,自是殺人一事更為嚴重,可陸聞那是為了救她,即使將此事報到官府去,那醉漢也是會因折辱國公府世子妃而受到處刑。 沈南枝動了動唇,不確定地問道:“你可是有什么苦衷,若是當真不得已為之,我想此事也并非需得這般決絕下定論,若當真那便是屬于你的東西,我們也大可如實告知官府,我想官府不會因此為難你,你也不必遭受牢獄之災的。” 陸聞原本淡然自若的神色在這一刻有了一瞬破裂,他沉了眸色看著沈南枝,這個裝乖引誘長嫂上賊船的想法忽然令他覺得有些無趣了。 沈南枝的善良成了將她生活割成片片難以拼湊的碎片的一把尖刀,她的懦弱成了阻礙她光彩世界下發光發亮的絆腳石,她的自卑令她難以為自己的命運做出反抗和改變。 可她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 陸聞的沉默令沈南枝感覺有些不對勁,再抬眼看去,對上陸聞與方才全然不同卻又意外不明的視線,有些緊張道:“你、你為何這般看著我,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嫂嫂嫁予兄長可是不得已為之?” 沈南枝一愣,不明陸聞為何突然提及此事,她自然是不得已,甚至險些被逼上了絕境,她張了張嘴,還未來得及開口,陸聞卻又道:“可有人因你的不得已而就此將此事作罷?” 沒有。 父母知曉她的不愿,更知曉陸衡絕非良配,卻仍是為了自保,為了沈槿柔,強逼她嫁給陸衡,不僅沒有就此作罷,甚至未曾因此而疼惜她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