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箋嘴唇微動，想要對他們說什么，最終，也只有“對不起”三個字。

    他抱緊了懷中的小龍。

    光影人已近在咫尺，卻停下了追逐。顧箋身后，卻爾特緩緩開口：“伊閣，將惡神的后裔，那個邪惡造物交出來吧。”

    這位光明主教似乎并不打算傷害顧箋，連神情都十分和藹，仿佛在勸哄不聽話的孩子回家。

    顧箋冷漠地回頭，一道清厲的女聲率先響起：“他是我的學生，這是我的學院，你給我閉嘴！”

    “……”

    顧箋微微一怔。

    斯黛雅刷地打開貝雕扇，大步踏前，擋在顧箋身后，擋在卻爾特、還有那一大批源源不斷冒出的光影人面前。

    索蘭一言不發(fā)地取出魔杖。

    他一步步上前，路過顧箋身邊時，平靜地說：“伊閣，去吧。”

    顧箋：“……”

    這一刻，僅僅是“謝謝”兩個字的分量實在太輕，他只能用力地沖他們頷首，抱著懷中的小龍，與他們擦肩而過。

    卻爾特緩慢地搖了搖頭。

    這一次，鋪天蓋地的光影人足足數(shù)分鐘都沒有追上來。顧箋的視線飛速掃過每一處角落，突兀之間，雙眼刺痛，有濕熱的液體沿著眼角流下。

    他知道，那是血。

    他的魔力被壓制，又一直強行使用光明魔法，遭到反噬，也是理所當然。

    就像伊洛斯，身為惡神后裔的他遭到了更加嚴重的壓制，無論那尊神之冠內(nèi)蘊含的神力到底來源于惡神還是光明神，都對他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神明……

    顧箋面沉如水，目光掠過一個地方，微微一凝。

    他找到了。

    無邊的結(jié)界之中，一切都模糊的學院內(nèi)，唯一一處清晰的地方。

    ——出口。

    圍觀席邊，艾薩克癱在地上，卻爾特的話語好像還在他的耳邊回蕩，令他渾身的血液都冰涼了下來。

    忽然之間，他感受到了一股無比熟悉的，甚至令他不由自主開始顫栗的氣息。

    想也不想的，神色劇變的艾薩克直接喊了出來：“伊閣！小心！！”

    聽到他的提醒，原本要趕往出口的顧箋警惕地止住了腳步。

    下一秒，那道唯一的出口里，一只纖細白皙的手，輕輕探了進來。

    潔白無瑕的裙擺，如月光織就的銀發(fā)，昳麗而年輕的臉龐。

    銀發(fā)白裙的少女微微彎腰，從外界鉆進入口，輕巧的步伐，每一步都踏在空中。

    她閉著雙目，無聲地仰起臉龐，似乎與不遠處的卻爾特在無形之中，進行了某種交流。

    然后，那張美麗的臉龐，轉(zhuǎn)向了顧箋。

    少女自空中俯視大地，緩緩睜開一雙純粹無暇的銀色眼眸。

    艾薩克渾身劇烈顫抖，雙膝合跪，額頭不受控制地深深頂?shù)降孛妗粌H是他，學院的所有人都開始顫抖起來，幾乎所有人都做出了和他一樣的動作。

    膜拜，叩首，無法抬頭，不可直視。

    貝雕扇摔地，斯黛雅單膝跪下，頭顱低垂，狠狠咬緊牙關(guān)，五指深深沒入地面，幾次強撐著想要仰起頭顱，卻又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硬生生摁了回去。

    索蘭同樣單膝跪地，沉默地微低著頭，沒有試圖抬起，眼睛輕合，臉上的神色如翻涌的深湖。

    莉莉絲以跌坐的姿勢倒在地上，片刻后，她輕輕抬起一點眼睫，遙望半空之中那道與她相近的少女身影，金色的眼眸無比冰冷。

    安雅暫時無法弄清情況，旁邊的佛爾和她一樣，以跪地膜拜的姿勢害怕得哇哇大哭，她只好嘆了一口氣，催眠自己其實在做噩夢。

    死一般的氣氛蔓延于神明之力構(gòu)建的結(jié)界之中，有的人恐懼，有的人抽泣，有的人當場暈厥——但是，幾乎大多數(shù)人，都意識到發(fā)生了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神降！

    光明教會的圣女，神之容器，可承接神之降臨！

    神明之下，皆為螻蟻。一瞬之間，學院內(nèi)的所有人，哪怕是帝國的大魔法師索蘭和斯黛雅，都再無余力抵抗。

    手持神之冠的卻爾特依然踏在空中，蒼老的臉龐微微一動。

    所有跪地俯拜的人之中，只有一個人，還站在原地。

    淡金長發(fā)隨風微動，年輕的魔法師身形如不折的利劍，漂亮的冰藍眼眸流出鮮血，刺目的血色，染紅蒼白的皮膚。

    圣女悲憫地俯視顧箋，但這一刻，顧箋的眼眸同樣是悲憐的。

    神降，于圣女而言，一生僅有一次。

    以凡人之軀承載神之降臨，代價是，死亡。

    卻爾特依然沒有對顧箋動手，他的表情仍舊慈藹，柔和地勸導：“伊閣，遵從神諭，交出罪惡。”

    “神諭……”顧箋平靜地與這位紅衣主教對峙，“你們說，是光明神不容邪惡，是祂賜下神諭，賦予你們誅殺邪惡的權(quán)力。”

    “那么為什么，我還站在這里？”

    “你遵從的，到底是哪位神明？”

    “……”

    卻爾特微笑地撫摸燦金而點綴斑駁血跡的神之冠，不再言語。

    圣女緩緩閉上眼眸，身軀微微顫動，她的臉龐似憐憫，似痛苦，似哭泣，似冷漠。

    一輪金色的微縮太陽，自她潔白的身影之后升起，如同為她授予璀璨的冠冕。

    這一刻，在場的所有人都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然而，沒有一個人感受到了溫暖，感受到了光明帶給他們的喜悅。

    相反的，他們?nèi)缤瑝嬋氡涞纳顪Y，刻骨的寒冷吞噬了骨髓，陰暗之中有一雙無形的手攥住他們的心臟，無法呼吸，就連身下的影子都在詭異地扭動，仿佛也要將他們拽入萬劫不復的黑暗之中。

    “……主教大人！”

    艾薩克吐出一口血，他依然無法抬頭，每說一個字就往外吐出更多的血，但，他沒有停下。

    “我可以證明！那只黑龍從未傷害過人，也從未作惡！”

    “求您……求您不要殺了他們！請暫緩調(diào)查！我愿意用我的性命擔保，他絕非惡神！！”

    說到最后，艾薩克渾身都在冒血，卻爾特憐惜地向他投去一瞥，衣袖微動，艾薩克身上的血止住了。

    顧箋攥緊的五指微微松開幾分。

    卻爾特再次向他投來那始終不變的，慈愛的目光：“伊閣，交出惡神后裔。”

    顧箋：“不。”

    卻爾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下一秒，圣女睜開眼眸。

    那雙純銀無暇的眼眸，如千萬年的時光停滯于此，無悲無喜，毫無波瀾。

    她的身后，那輪燦金的太陽，開始轉(zhuǎn)動。

    神罰！

    神明賜予，無可逆轉(zhuǎn)的死亡！

    “光。”

    伴隨著顧箋的低語，圣潔的氣息自他身上陡然升起，柔和而溫暖的潔白之光如破曉的晨曦，溫柔地圍繞在身形單薄的年輕魔法師身邊，同樣，毫不吝嗇地籠罩了學院里每一個倒下的人。

    白色的光芒織成輕柔的光海，抵抗著那輪冰冷的太陽所照射出的燦金而又危險，撕裂一切的光芒。

    神明浩瀚的威罰之下，顧箋用手護著懷中的小龍，每踏出一步，就吐出一口血，鮮血染上他蒼白的側(cè)臉，浸透單薄的衣衫，然而，他始終一步不退。

    神罰，也無法令他屈膝，無法令他止步。

    卻爾特無言地伸手，手指觸碰到那圣潔的白光，如被烈火燒灼，他猛地將手收回。

    圣女靜靜地注視這一切，她不再動作，只有身后的金色太陽依然無聲轉(zhuǎn)動。

    此刻，冰冷的太陽，再也不能阻止顧箋的前行，哪怕，他渾身沐血，一身的白金衣袍幾乎被大片血色浸染。

    神國之界，唯一的出口，只在幾步之外。

    顧箋的視線幾乎被模糊的血紅吞沒，他知道，自己應該是走不出去了。

    用盡最后的力氣，他輕輕地捧起小龍，將小龍送向僅僅數(shù)厘米之隔的出口——

    角落里，一聲微微的嘆息，一只蒼白的手伸出，拇指間的綠寶石權(quán)戒閃過幽深的暗色，從陰影之中，探向年輕魔法師沐血的背影。

    下一秒，顧箋神色劇變，再次咳出了一口血，難以想象的恐怖神威如巍峨的高山?jīng)]頂壓下，他不受控制地單膝跪地，顫抖著大口吐血。

    一直籠罩于他周身，為他擋下神罰的圣潔白光，黯淡地退去。

    ——并不是他已經(jīng)到了極限，而是這一刻，他剩余的所有魔力，如同一灘死水，毫無征兆地，被死死封鎖！

    卻爾特再次高舉神之冠，封鎖四周的結(jié)界扭曲，那唯一的出口，瞬間在顧面前合攏！

    與此同時，圣女身后，冰冷的太陽如漠然的死神之眼，無數(shù)裹挾著毀滅氣息的光芒，瞬間凝聚向年輕魔法師跪地的身影。

    形勢逆轉(zhuǎn)，急轉(zhuǎn)而下！

    蒼白染血的手指抬起，顧箋強撐著想要站起，懷中忽地一輕——小龍消失了。

    伊洛斯睜開燦金的龍瞳，在那輪冰冷的太陽之下，安靜地凝視著顧箋。

    “伊閣，”少年輕聲地說，“再見。”

    一秒。

    璀璨的死亡光雨潑灑而下，巨大的黑龍張開鋼鐵般的龍翼，龐大的陰影，溫柔而決絕地籠罩住顧箋。

    漆黑強勁的龍翼將所有神罰悉數(shù)擋下，如被巖漿焚燒，龍翼上的皮rou迅速消融，露出森森白骨，黑龍金黃的龍瞳燃起焚燒一切的火焰，咆哮著，利爪沒入結(jié)界！

    兩秒。

    接觸到結(jié)界的龍爪同樣如被烈火焚燒，幾乎是瞬間就露出血淋淋的白骨，然而，黑龍寸步不退，恐怖的龍嘯聲中，以神力構(gòu)成的結(jié)界，被巨龍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出口！

    三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