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時期還有在一起的幻想，到現在剩余更多的只有欽慕與敬重。

    霍延己這樣的人，困于私情未免太可惜。

    有且只有一個霍延己，不知道是這個時代的幸運還是悲哀。

    桑覺出現之前，霍延己身上總有種難以言說的宿命感，強大但孤獨，淡漠卻又博愛。

    張珉曾想，中將這一生或許注定不被人理解，注定被萬人背棄，最終犧牲于理想高臺……悲劇總是這樣，有種令人落淚的美感。

    直到桑覺出現，這種悲涼的宿命感被沖淡了很多——這一點，作為常年輔佐身邊的副官，張珉比任何人的直觀感受都要強烈。

    從第一天開始，張珉就知道桑覺是與眾不同的。

    不是不輕易動心，只是人不對。

    桑覺的出現賦予了霍延己人情，使他不再像尊冰冷冷的兵器。

    而在剛剛，聽到莊園里沒找到人的那一瞬間，霍延己身上的情緒仿佛如潮水一般抽離而去，比過往的淡漠更甚。

    霍延己還在，卻也不在了。

    和凌根部下的四處搜查不同，霍延己直接去了小屋，他沒有上樓，頂著小雨來到湖邊——

    這里本有一個墓碑。

    現在墓碑不見了，只留下一個泥濘不堪的深坑。

    桑覺帶走了博士，留下了霍延己。

    ……

    “報告，這邊沒有！”

    “報告，這邊也沒有！”

    凌根遠遠看了眼站在湖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霍延己，眉頭緊鎖。他剛剛聯系了監控大樓，那邊十分確定桑覺沒有離開過莊園……空中也沒有出現過惡龍。

    “撤！”經過湖岸，凌根頓了頓，對另一邊的霍延己道，“希望你還記得幸存者誓詞，不要做出背叛的事。”

    凌根是急性子，但不代表他沒有情商。

    這種冒犯性的話他本不該說，可他沒多少時間了。林書易、霍將眠，這些高層代表一個個檢測出基因不穩定，時日無多，離三十年還有兩年半的他應該也快了。

    他只希望能在死前看到一切塵埃落地，能有一個足夠優秀強大的人帶著幸存者有條不紊地往前走。

    可如今的唯一人選，偏偏與一只怪物糾纏不清。

    桑覺非人的消息還在封鎖中，一旦傳出去不堪設想。

    高層人設頻繁樹立與崩盤，只會讓民眾對官方越來越難以信任。

    “你安排好了，就來一趟研究所，大家都在，你也來聽聽桑覺到底是個什么?！绷韪鶃G下一句，兩手空空地離開。

    在湖邊站了會兒，霍延己才走向飛行器，艙門是開著的，一看就知道是桑覺的杰作，因為平日艙門都是關閉的狀態。

    凌根已經帶人搜過一遍了，飛行器里空無一人，除了冷冰冰的設備外空無一物，吊窩里的寶石也都不見了。

    霍延己回到小屋，房里也很空，有關于桑覺的一切物品都消失了，什么都沒有留下。

    也是，本身和桑覺有關的東西就很少。

    霍延己打開衣柜看了看，桑覺連衣服都帶走了，還順走了他的幾件。

    許久之后，空蕩蕩的房間傳出一句低喃：“小氣的東西?！?/br>
    ……

    莉莉安被霍延己的人帶到了研究所，廖特緊隨其后，一步不離，護著的姿態十分明了。

    眾人對莉莉安的存在感到不可思議，一百多年前的人怎么可能活到如今？可從莉莉安的描述來看，地表的這一百多年她都于地底度過，在她的概念中，不過幾年而已。

    這可能嗎？

    眾人寧愿相信她真的活了一百多年，只是身體受到了地底物質的影響而不會衰老。

    但如果莉莉安所言是真，那么這幾段錯頻的通訊，到底是聲音穿透過去到了未來，還是過去的人和莉莉安一樣抗過了時間流逝，活到現在請求了通訊？

    但后者的可能性不大。

    畢竟莉莉安剛從地底出來的狀態是十分混亂的，而清音頻中的盧斯博士和霍楓上將聽起來還處于剛下地底不久的時間段，尚能保持理智。

    “同一片空間里，時間流逝還有可能不一樣嗎？”簡直不可思議。

    尤金博士緩緩道：“過去曾有人提出過‘鐘慢原理’，時間流逝與速度息息相關，物體運動的速度越快，時間流速就越慢，但該理論的前提條件是非引力場條件下，物體速度接近于光速。”

    “……”眾人大眼瞪小眼，在極度缺乏教育的末世，除專研人員外根本沒人聽得懂。

    “也有另一種說法?！庇冉鸩敛裂坨R，深呼一口氣，“我們rou眼所能見的一切都是物質，只要存在力，就必然存在物質……”

    “講點能聽懂的?！?/br>
    尤金破罐子破摔，道：“磁場都知道吧？還有一種理論就是說，磁場越強，物質運動速度越慢，也就意味著時間越慢，磁場越弱，物質運動時間就越快，也就意味著時間流逝越快?！?/br>
    “也就是說，地底可能存在一種強磁場？”大多數人對磁場的認知只有地下城太陽基站的這個人造磁場。

    “只是有可能，也可能有其它存在?！庇冉鹜仆蒲坨R，道，“畢竟人類的一切理論認知都是相對狹隘的?！?/br>
    “……聽你一席話，如聽一席廢話。”

    希爾的一頭金發十分亮眼，她轉過身，透過超厚玻璃望向外面的科研大廳：“不論在哪個時期，人類對地底的了解都十分有限，有過無數猜測，卻從未得到過佐證?！?/br>
    例如著名的地底空心說，就是通過測量星球重量再比對大小得出的理論。

    也曾有人認為這顆星球是套娃一般的存在，一顆球套在另一顆球上，而地表就是最外層也是最大的一顆球。而每兩顆球體之間的縫隙，都可能存在適宜生物生存的環境。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虛無縹緲的地心人傳說，甚至有人認為地底是魔鬼或神的居住地，更有甚者提出，星球中心就是一個強大的磁場……

    亂七八糟的言論數不甚數，誰都說服不了誰。

    裂縫地底的深度雖然離地心尚遠，但地底裂開以后，確實成了人類在地底能探索最深且最多的空間。

    “不過……”希爾轉身，看向重新戴上兜帽，虛幻得仿佛不在同一個世界的莉莉安，“你跟隨盧斯博士從二號裂縫下達地底，卻從七號裂縫出來？”

    “我不清楚那是哪里?！崩蚶虬簿従彽溃爸皇橇翁馗嬖V我，他與我在七號裂縫相遇?！?/br>
    身后的廖特沉默寡言，不發一語。

    另一名研究員有些興奮：“這是不是可以提出一個假設，裂縫地底是通著的？”

    眾人一愣。

    地表的十二條裂縫大多涇渭分明，只有九號的尾端與十號的中端有一點相連。但裂縫地底的空間到底有多大尚且無法判斷，可如果把星球比作一個球，如果中心的裂縫比地表還大，那這顆球應該就要崩裂了，所以地底的空間只能比裂縫表面積小。

    但也說不準，畢竟星球不完全是個球。

    人之所以能立于地表，是因為引力與磁場，而人類對于這方面的探索尚且太少。

    眾人神色復雜而凝重，直到一個小時后，這件事的另一位主人公霍延己才姍姍來遲。他一如既往，冷淡而沉穩，仿佛不會被任何事擊垮。

    凌根早就到了，打量了會兒就移開視線，沒出聲。

    老上將與霍延己對視了眼，面色不變，道：“既然都到了，就都再聽一遍，也讓莉莉安認一認音頻中的人?！?/br>
    這就是昨天桑覺聽過，卻說沒有聲音的那道音頻。

    通過不斷的頻率調節，尤金博士成功還原出原本的聲音。

    旁側的希爾憂慮地看向霍延己，又垂眸看了眼通訊器屏幕，一通撥給桑覺的未接通話落入眼底。

    看到霍延己的身后沒有跟著桑覺，希爾就知道桑覺已經離開了。

    說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作為一名人類，作為一名科研人員，她自然想要弄清楚桑覺身上的秘密。

    可同時希爾也清楚，人類之所以能夠高高在上的蔑視眾生，就是因為人類足夠獨一無二，世上不會再有哪種生物會思考、會用工具、會刨根問底地鉆研真理……

    而桑覺的到來打破了人類自以為的思想氣球，有邏輯能力有好惡，且不受基因控制的桑覺，可以說是比人類更高等的存在。

    他沒道理受屈于人類。

    大屏幕出現了還原頻率后的音頻聲波線條：“滋……”

    輕微的電流聲過后，傳來一道喘息的女聲。她像是在什么空洞的環境中，精神已經處于崩潰的邊緣，音頻里甚至清晰傳出了心臟的跳動聲，咚……咚……

    像詭譎黑夜里的沉悶鼓點，一聲比一聲急促。

    “不、不知道那邊的你們能否聽到我的聲音……這是我獨身漫步黑暗的第一百七十一天，我不清楚是否準確，這只是按照身體饑餓速度作出的時間判斷……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清醒，還是在荒謬的夢里——”

    “倘若有誰聽到這段話……請務必、務必將這份音頻轉交給諾亞高地研究所的安婭博士手中。”

    眾人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諾亞高地研究所是什么地方。

    他們已經很久沒聽過這個稱呼了，現在的人都稱那里為“廢水”。

    老上將注視著蒼白脆弱的莉莉安，問：“這道聲音，你認識嗎？”

    莉莉安抬起雙手，緩緩摘下兜帽，平靜的淚水蕩在眼眶，為故人而流。

    她喃喃道：“久違了……米莉女士?！?/br>
    霍延己的表情從始至終沒有任何變化，直到耳邊傳來一道微不可聞的信息來迅聲。

    他不動聲色地動動指尖，按下信息轉播鍵，冰涼的機械聲朗誦著更為冰冷的文字——

    “博士不要我，007也不要我，你也不想要我，那我也不要你了。”

    最好是不要。

    第127章 米莉

    “你不想要我, 那我也不要你了。”

    和所有人一樣，霍延己注視著聲波起伏的屏幕，只是垂在身側的、被黑色手套裹挾的指尖無意識動了動。

    桑覺不是人類, 不會被感情裹挾。

    音頻伴隨著滋滋的電流, 米莉失真的聲音與桑覺的控訴重疊在一起：“我好像離瘋不遠了……沒有人能在無邊的黑暗中生存, 除了怪物，只有怪物。似乎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在污染我的思想、我的大腦，使我的內心只有恐懼與無邊罪惡……”

    “密密麻麻的藤蔓在身邊蠕動, 它們像是魔鬼的觸手，想將我拉進深淵……黑夜里的鬼魅從我眼前晃過，網狀的黏糊物體迫使我停下腳步……它們, 它們抓住我的手腳，使我不能往前走，它們纏繞住我的喉嚨，使我不能呼吸，它們的一部分探入我的身體，攪弄我的胃，打開我的腸子, 撥弄我的骨膜與血rou，意圖同化我……”

    粗重的呼吸配合著愈來愈急的心跳, 令人有種聲臨其境的恐怖。

    “這里都是怪物，唯我獨立高臺……可我快撐不住了, 它們就將纏住我的四肢、我的身體, 甚至我的大腦，使我萬劫不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