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40、 我們躲在衣柜里。我又過呼吸,好一陣喘不上氣,四肢麻木,幾乎要痙攣。哥哥連忙找來紙袋,示意我用它罩住臉。 “乖,寒寒,慢點兒吸氣……對,就是這樣……不用擔心,我們沒事了,你沒事了。”他慢慢撫摸我的背。 終于緩過來時,門外爸媽的爭吵一浪高過一浪,吵得我頭疼。他怪她在酒局上給自己丟臉,她指責他讓她失去自己的兒子。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我聽到自己的氣息很虛弱。 “在我還很好奇的時候,”他把紙袋扔到一旁,“大概是你還在讀小學的時候吧。我翻到媽……我可以這樣叫她嗎?感覺有點兒奇怪,總之我翻到她的日記,里面把一切都寫清楚了,不止是這件事。” 所以他早就知道。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算了,這問題沒有意義。”我連呼吸都在絞痛。我曾追問所有人這個問題,可我沒有意識到,彼時我的天真對他是無上殘忍。 “寒寒,你活得越來越像我了,”他伸手摸我頭,“你后悔知道真相嗎?” “我當然不后悔……但那時你怎么知道他們會說這件事?就好像你有預知能力一樣。” “一種鬼的預感吧。”他淡淡笑,“那么虛偽的一群人,把客套話都說完之后,在酒桌上還能吹噓什么呢?當然是懷古傷今,感嘆人生中的百般遺憾。就好像歌曲在氣氛最高的副歌之后,也該來到寂寞的橋段。不過我倒也沒有百分百把握,我只是在賭,賭他們對這件事到底還有沒有愧疚。” “那你覺得……他們有嗎?” 他只是笑,是寵溺,也有幾分黑色的譏諷。那笑顯得很遠,他仿佛站在大霧之中,眼色冷峻。我又問了一個蠢問題。 門外的爭吵聲逐漸高漲,我在黑暗里流下眼淚:“哥哥……你累嗎?如果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呢?我放手是不是會更好?就像小鴉說的那樣,是我把你留在這里,讓你沒辦法去過新的人生。我好自私,我不應該這樣……只要你說想走,只要你說,我不會再像以前那么幼稚了……” 你只要扣下扳機,我任由子彈射穿自己的心。 可你沒正面回答我,你從來都沒講過你要走。 “從前我會擔心你,”你頓了頓,“但你長得好快。從前還是那么小一團,像糍粑一樣被他們抱在懷里,到現在你已經可以自己處理那么多事情了……” 你伸手在密閉空間劃出一道光痕,末尾綴著七彩流光:“你不知道,人類的時間是多么奇妙的概念。因為對我來說,它不存在。或者說,時間本身就不存在。” “什么意思?”我以目光極力捕捉那道流光,但它最終湮滅。我們重新歸于黑暗。 你沉思片刻:“很復雜,但舉個很簡單的比方。人們認為時鐘在走,并用它來衡量所謂時間,比如吃什么,是否該睡覺,又或者是不是應該下班……而實際上,它只是人為創造的機械,是一把尺子,人們將它發明出來,只是用它來比照此時自身的狀態。時間也是如此,因為人們需要這樣一種工具,來確立當下自己的位置,所以才有過去、未來和現在。” “聽不懂啦……”我被你的話語繞進去,不再哭泣,轉向哀嚎道。 “我只是想說,我從不覺得累,因為我遠在時間之外。”你忽地抬起我的手背,為我在無名指上畫出一個光環。我也效仿你,但我什么都畫不出來。你笑,捉住我的手。 你繼續說:“更多時候,我只覺得悲哀,因為我無法與你共享這份時間。不是你強行將我留在這里,我只是想看時間在你身上怎樣發生。許多鬼都過得迷迷糊糊,因為他們失去這世間的參照物。但我不一樣,我是那個比較幸運的鬼,我有對我而言唯一的錨點。那錨點就是你,寒寒。” 我還要說點什么。我們太投入,竟然沒有聽見媽奪門而入。她發了瘋般四處找我,沒找到我,于是把桌上的書全推下去,最后又拉開抽屜,畫作散落一地。 是你吻我,你按住我小腹要進入我,你倚靠在門邊看我,春風吹拂你少年面容,但你靈魂的底色已如枯萎花瓣那樣老。她是對自己的罪行諱莫如深,以至于年年月月都想著未曾誕生的你,與我有無比相似面容的你。不然的話,她怎會一口咬定畫中的人都是你?不然的話,她怎至于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喊? 41、 自那天起,世事徹底翻覆。我被停課,被領去看醫生。但醫生們的診斷結果令他們失望,我再正常不過。他們轉向求助神婆,然而沅城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以前認識的那些騙子早就不在。 最后他們竟然找到秦帆的外公,他的外公早已不看事,還是看在我與秦帆是朋友的面上才愿幫忙,多諷刺。 車在山坡上顛簸,爸在駕駛座,媽坐副駕駛。她時不時警惕地瞥我一眼,生怕我跳車。哥坐我旁邊,握住我的手,所以我完全不害怕,害怕的人是他們。 至此我終于明白他們究竟在怕什么,那些年他們帶我看醫生看神婆,今朝今日宛如過去的情景重現……原來他們從來都不是怕我幻想出一個哥哥,他們太知道自己手上有血,他們是怕多年前的鬼魂會對這個家庭窮追不舍。 我示意哥哥向上攤開手,然后以同樣角度將自己的手迭在他手上。他不止手指纖長,手掌更是比我大上一圈,只需要輕輕一握就可以包住我的手。我想到海獺,海獺mama與自己的孩子也會這樣。海獺寶寶剛出生時不善水性,于是mama總是仰臥著抱住它,在波濤洶涌、危機四伏的大海上。 我們也這樣手掌迭著手掌,在顛簸不止的山路上。 “有我在,沒事的。”哥哥捏捏我的手。 我忍不住笑,與他說話:“哥,我們只是覺得我們好像兩只海獺。” 媽這下徹底扭頭過來,面容驚恐,嘴唇的血色全無。我也沖她笑笑,我已經沒什么好遮掩。他們在前座尖銳地指責彼此,而我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著海獺的事情。 終于到達秦帆外公的住處。放眼望去,一棟平常的農村自建房映入眼簾,四壁以白色瓷磚與水泥墻砌成。年月過久,那面白色瓷磚的外墻早已泛黃缺角。外墻下,有兩只雞正在啄食水泥地上的吃食,一位身形枯瘦的老人正在不遠處的田地里拔草。見我們來,他抱起一捆草走近,示意我們進屋說話。 爸媽叫他張公,見面便送上煙酒。張公雖一頭白發,但精神十分矍鑠。他將禮物一一回絕:“有什么之后再說。” “好好好。”爸忙不迭點頭,“那您先……” 張公的視線落到我身上。爸媽走近張公,同他耳語幾句,他的神色逐漸凝重,示意他們走進里屋說話。 門被反鎖上,只留我跟哥哥待在客廳。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道門,不知道張公會拿出什么家伙來對付我們。 想了又想,我只能很沒膽地提議道:“要不我們跑路吧。” 哥哥以手指拂過神龕供果,又捻起線香的灰聞了聞,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樣。神龕四四方方,高高在上,供奉某位我不認識的神。燭光微微跳動,他靠在神龕桌邊,不像人們聞之色變的鬼,倒像是愛玩鬧的神仙下凡來了。 他對我勾勾手指,我便走近他。他拉住我一只手:“他們來,是為了要找辦法消滅我。但是放心,我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的。” “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拉近我,替我挽起耳邊碎發,又凝視我好久,像是要永遠記住我。最終他開口說:“但在這之前,寒寒,我有最后一個問題要問你,這是一個很殘酷的問題。” “嗯,你問。” “要是你必須從爸媽跟我之間選一個呢?”他頓住,“別那么看我,我不是要殺了他們的意思——” 我打斷他:“但是他們要殺了你。” “鬼怎么會被殺死?”他笑我傻,“……鬼頂多只會灰飛煙滅。” “都是一個意思。”我神經很緊繃,生怕他們隨時從門內出來。 “我是說,如果你選我,我接下來做的事情,會讓你徹底認清他們的真實面目。你愿意這樣嗎?你會知道所有的真相,但真相對你來說是難以承受的,甚至也是沒必要的。因為他們是你的父母,你沒必要知道那些他們做過的齷齪事。” “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又跟不上他的思維了。 “因為我要威脅他們,”他沖我狡黠地笑,“要逼他們投降,放過你跟我。” 我醒悟過來:“所以你是要我跟你私奔。” “不是的,我要逼他們離開這里……那樣你可以畫自己想畫的東西,考你喜歡的大學。你還記得以前你怎么說的嗎?考上大學,租一個房子出來住——” “都那么久的事情了!”我感到耳根發熱,連忙讓他閉嘴。那還是初三畢業那年我說過的話,他居然一直記得。 他最后說:“不論你做出什么選擇,只有我會知道,所以你盡管選。” 而事實上,這個問題對我而言,甚至都不能構成一道選擇題。人生這么多年,一直、始終、全部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