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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冬。 凌晨三點半,那破舊平房前停了一輛與周圍臟亂毫不入格的桑塔納,車前輪上方歪歪斜斜亂線條的劃痕此刻在雪落的背景板下格外顯眼,尖銳、刺目,猙獰著宛若一幅鬼臉。 車上下來的男人無防備地一腳踩進薄雪降融后積污的坑洼,他咒罵,副駕駛的女人皺了眉示意噤聲。被折映著幾乎半白的天空寂靜著,男人扛起后備箱的麻袋,人形的癱軟在他的肩頭兀現。四下里看了無人后扔在泔水桶邊,他飛也似的逃回駕駛座,重重踏了油門的腳浸滿臟污。 破鐵門嘎吱嘎吱地響,趿拉著布鞋的男人用小刀劃開袋口,躺在里面的女孩半撐起胳膊支著身,末了沖他天真的笑。 “這次我能在家待得久一些了嗎?” ·定罪 2011年3月1日 —— 我再一次把食指放到嘴邊時,前面十字路口頂上閃爍著的燈光頻率逐漸變低,車趨停的下一秒,陳祝年伸出右手打掉我才抬起的胳膊。 別咬。他淡淡地開口,語氣沒一點不耐煩,倒和剛才在包廂里發火的那個他判若兩人。我只好低頭擺弄指甲,那薄到稍用力就回折的軟甲僅一片還在我的左手食指上幸存著,直勾勾的視線注視久了便莫名心跳加快,叫我早在做虧心事之前就緊張起來。 我偷偷瞥了一眼陳祝年,在燈光再一次閃爍時,故作自然地抬起頭,右手摳起左手指甲的一角撕扯著。沿途路燈斑駁的晃照撲朔著讓我看清剝離甲面后那一小塊暴露在外的軟rou,輕輕抹去滲出來的血,不多,被我從左手蹭到右手上,然后在皮膚表面干涸成一條枯敗的河床。 凌晨兩三點的街道,街邊巷里燈火通明,我半夢半醒地瞧車窗外一瞬閃過的街影,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分辨不清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我哥身上的煙草味兒能讓我安心。 想到這兒,我忽然將身子向他坐斜了些,倒是借著酒勁兒漫不經心,又或許是心存僥幸,伸手輕輕戳了戳陳祝年的小臂,呢喃著輕語同他講對不起。 他手一抖,打了左轉向,又不動聲色的轉回來,一瞬的慌亂被我盡收眼底。 對不起什么?是放學不回家跑去酒吧喝酒讓他擔心,還是此刻明明應該坦蕩卻心有不軌的觸碰? 我不愿去想,朦朧里閉上了眼,思維跳脫的下一秒又忽然覺得這個場景是理所應當的。就像早從很多很多年前開始,我就在這樣的夜里窩上我哥的副駕,隨便他帶我開到哪里去都可以。我想耳邊會同樣是這車窗大敞而呼嘯過的不止音,整個世界就吵鬧著跌進這移動時灌滿風的漩渦里。 可事實上,十年前的破舊平房外,長街很擁擠,空氣悶悶地發了潮,浸泡著血液與疲憊的嘆息漫在白色的薄布連衣裙上變成無可言說的回憶,我的傾吐埋在爛窗沿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痛感缺失后的免疫變成悲劇。 促來的夢魘唬出虛汗,再睜眼時陳祝年湊著身正看我,彼此視線交換后,他將一團紙巾塞進我手里。 “剛到家。你腦門兒出汗了,擦擦。” 我盯著他的眼睛,忽然有種被刺痛的錯覺,大概是夢里的記憶不愉快到太深刻,才至于我晃神。紙巾被我攢成一坨,這之后卻忽然沒由來地開口:“哥,能不能帶我去打一個耳洞?” 我捏著左耳,食指甲蓋斷裂處的血被他盡收眼底。 他下意識翕動了唇,干巴巴的話語無力的堵在喉嚨口,沒言語。 1993年夏,我媽挺著沒足月的肚子發現我爸騙了她,他其實早就成了家,兒子已經有六歲大。 我就是那天生下來的。其實很坦白的講,她在我本就殘破稀薄的記憶里從沒留下過一點兒痕跡。在一個女人和母親兩樣身份重迭的絕望下,兀自一人承擔了的責任和苦痛既單薄也厚重,我的降生順理成章地壓死了她。 自此陳家多了個女兒,還是一個先天就有病的女兒。 我只在出生的那天因為打開肺泡而嚎過一嗓門兒,沒法感知疼痛的緣由叫我不知道人為什么要流淚。我小時候,死是很容易的事兒,跌撞磕碰了只有細微的癢感,破皮流血的痛完全沒辦法覺察。那個年代的醫療水平最后認定我是胚胎發育不完全而導致的先天性無痛癥,沒有切實藥物治療的情況下,是我哥一直在我身邊守著我長大。 他默默承擔起父母于我的責任,事跡諸多,不限于告訴我碰到有熱感的水要遠離,磕碰后要檢查有覺觸的地方,傷口要及時處理,以及教會我受傷后害怕的表情。 我們之間似乎始終隔著一層薄壁,以至于我會感激,甚至始終把這歸結于他離自己做小孩兒的年歲還不遠而對我萌生出的一點同情。 小學的時候我在校門口被人拐走,2000年秋。連同其他年紀大差不大的男孩女孩兒一起被關進一個房間,又被不同的大人各自領走,自此我就和帶我走的一對男女一起生活。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離家多遠,離我哥多遠,只知道我住在一條街最里邊兒的一間破房子里,自此我的世界就只有街頭到街尾的寬距。 那個年代沒法兒生孩子或是已經超生的夫妻用錢就能買到漂亮小孩兒,我被發現是特殊的那一個后,到每一個新家的任務就是靠自殘和流血行兇的事兒迫嚇買我的夫妻寧愿不把錢追回也要保命的把我扔回當初欣喜帶我離開的那扇門前。 撬車門,開鎖,謀人要害,折磨人在哪里下手最廝磨著痛。嚎啕大哭與啜泣哽咽的差別,那些討乖的模樣我都一一學過。 我被回收利用,像垃圾一樣被人丟來丟去,兩年之久。 02年事情搞大后,有人報警端了窩,我連同其他被救出來的小孩兒一起放到福利院養著。那時候網絡不發達,普查人口還是挨家挨戶上門走訪的,我在福利院待了四年,在早就沒了希望的06年春的某天下午,其實年齡也不過才十三過半的我就這樣突然見到了十九歲的陳祝年。 陌生,疏離,我試圖從他的臉上分辨出一點兒我曾存在過的痕跡。但六年太久了,我印象里的陳祝年與當下棱模晰明著叫我清醒,割裂感叫我沒辦法再把記憶中的哥與眼前的男人齊平。我下意識想笑,不知道他帶我回家后會不會后悔。我大概會劃爛他的車,會在他的冰箱冷凍層放死老鼠,直到被視線覆蓋融化的那一秒,記憶的閥門久違打開,我忽然想要埋怨他當年為什么不去學校門口接我回家。 是我無理取鬧,我哥那年也不過還是個孩子而已,該負責任的是不愛我的爸媽。 那時我左耳耳垂上還孤零零掛著半突不突的一小塊rou和血rou模糊了我半邊臉與雙手的笨鐵釘,福利院很少有人管我,我是學著雜志上打扮的。不好看嗎?為什么哥會流眼淚呢。 他當時問我耳朵痛嗎,其實喊的是,小初,你耳朵痛嗎。我久違地想起陳初兩個字,想起一筆一畫如何描摹,想起哥教我疼痛的反應是如何,每天的維生素要吃幾顆。我遲遲想起哥告訴過我陳初是他給我取的名字,當時家里讓他隨便抓鬮,他偷偷挑了一個最好聽的。 哥,你忘了我不會痛。 又或許你一直記得,但看見我流血的那一刻第一反應是心疼。 他說他來遲了,我問他爸媽去了哪,又傻傻笑著說那為什么不早接我回家。那時候我覺得心口壓著一塊石頭,講話的時候鼻頭有些酸澀,像手伸進開水時感受到的溫熱,有些癢,搞得我想打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