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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91節

    衛崔嵬十年關門閉戶,修得一副散仙般的好脾氣,笑呵呵地挨個應承。

    簪纓便耐心等了一陣。

    直到衛崔嵬的學生都散去,那襲白袍身邊只剩一位老管家,簪纓方疊手款步走去拜見。

    一掌寬的綺羅抱腰飄帶隨她行走的微風翩躚旋轉,一襲潔白香云紗裙,流風回雪,簪纓到得老明公近前,低頭下拜,聲音儂軟:“簪纓見過伯祖,身年小不知禮,遲來拜問,給衛伯祖請安。”

    衛崔嵬聽見糯糯嗓音,眉梢已是微抖,抬目凝視這名素容發,白襦裙的妍姿女娘。

    方才在她走來時,他心中便有一種猜測,聽她自報家門,老人家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他囁嚅著嘴角,輕問:“你喚我什么?”

    老人此刻再無談玄論道時的揮灑自如,反而有些情怯若驚,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這囡囡。

    衛家與簪纓的淵源頗深,簪纓早便想來拜見小舅舅和衛娘娘的父親了,聽這一問,她也茫然,眉眼輕軟下去,覷目試探著數道:“您是先家君家慈的伯父,便是阿纓的伯祖,我沒有算錯輩分吧?”

    簪纓身邊的人都笑了。

    對面衛崔嵬身邊的管事輕山,聽到少女天真的言語,也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笑來,慈愛不盡地望著簪纓,對郎主輕道:“老爺,女公子來給您請安了。”

    “請安好、請安好。”衛崔嵬拿大袖掩了掩眼角,放下袖子后細看簪纓的面容,又喜又愧,“阿奴,長得這么大了,你這孩子……竟不記恨我嗎?”

    簪纓奇怪道:“我為何記恨您?”

    “當年,便是老朽攔著阿覦帶你走,才害你留在了庾氏身邊。你……”

    衛崔嵬明白過來,呵了口氣,“是了,阿覦根本不曾與你提過老頭子吧。”

    簪纓想起小舅舅的確說過一嘴,說當年信了某人的鬼話,當時她還以為小舅舅罵的是皇上。

    她看看老人微紅的雙目,忙笑著說:“不是這樣的,是小舅舅從不曾說您壞話。”

    女孩嬌笑起來的樣子很乖,那雙桃花瓣狀的水潤烏眸在明亮日光下,美麗如兩顆晶潤的琥珀。

    衛崔嵬目光溫暖起來,呵呵道:“你這孩子嘴甜。”他看看她身邊的人,視線落回簪纓身上,越發和藹,“怎么不到館中坐坐?若是阿纓來聽我的課,我定分文不取。”

    簪纓聽出老人語氣中的戲謔,不好意思道:“阿纓不才,不敢喧賓奪主,影響伯祖的授課。”

    以她現下的身份,自然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前段日子她一直與大司馬同住一府,外頭那些子虛烏有的議論,簪纓自己也聽到了一些。她旁的都無甚所謂,只怕一進闕殆館,里頭的人不瞧別的,只顧瞧著她了。

    那豈非有負了衛伯祖的一番心血。

    不過她卻不吝將身邊的沈階介紹給衛崔嵬,“伯祖,蹈玉是我結識的才士,伯祖有暇時若能指點他一二,阿纓便多謝您了。”

    沈階沒料到女郎會將他引見給衛大家,一怔,忙向衛老先生揖首。

    衛崔嵬見此子容止不俗,點點頭,道了聲后生可畏。

    “阿纓若無事,愿不愿意……隨老頭子回敝府坐坐?與我多說些你的事。”

    一見這小小女郎,衛崔嵬自然便想起唐夫人,繼而又想起自己那故去的長女,心緒萬千,難以言說。

    她若不主動來見,衛崔嵬是斷斷不會去打攪她的,然等他發覺小女娘如此體貼可愛,老人私心里又想與她多相處一陣。

    衛崔嵬心知肚明,倘若阿覦在此地,他絕不會容許自己接近這孩子。

    可他不是沒在么。衛崔嵬心里打著鼓想,老頭子活了一把歲數,耍回無賴也無傷大雅吧。

    簪纓卻有些猶豫。

    她眼下所謀事事針對東宮,暗中的風險說小也不小,所以一直有意和旁人保持距離,避免牽扯到無干人等。

    最近她連王三娘、謝女郎都見得少,若此時去衛府,她心里雖樂意至極,就怕給衛伯祖帶去什么麻煩。

    衛崔嵬一見女娘遲疑,便知自己貪求了,仍舊笑得和氣,慈聲道:“罷了,阿奴快回家吧,天怪熱的,莫曬傷了。”

    說著他向她擺擺手,轉身和管家登車。

    簪纓看著那道分外寥落的背影,咬唇想了想,于心不忍地喚住老人:“伯祖若不嫌棄,那阿纓便叨擾了。”

    衛崔嵬身形一頓,轉過臉的雙眼都在發光,“好,好。”

    簪纓便只留下阿蕪在身邊,讓其他人先回去。

    而后與衛崔嵬同乘馬車,來到坐落在青溪埭旁的衛氏府宅。

    轔轔的車馬停在門閥石階之外,大門一開,衛崔嵬毫無架子地比手讓小囡囡走在前頭。

    他畢竟是祖父輩的人,簪纓覺得老人家客氣得過了頭,有些發赧。

    然而一想到他是小舅舅的阿父,心中的親切又沖散了那點拘謹。簪纓知道怎樣能討得長輩開心,

    俏皮地咬了下丹唇,卻之不恭地當先繞過影壁。

    走入庭院,簪纓腳步卻是一滯。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衛府,原以為這座百年老宅內,必定雕梁入畫,綠木成蔭,可讓簪纓始料未及的是,她眼前只有一片空空如也。

    沒有樹木花卉,也沒有假山流水,簪纓一眼望去,曠寂四方園宇內,除了裸露坍圮的土石,便是大片荒草。

    僅留的幾處被草掩住路徑的荒敗亭子,也拆毀得只剩個破敗的地基底座。

    簪纓忽然想起杜伯伯曾與她說過:有機會去衛府做客看一看。

    那一日是她詢問杜伯伯,小舅舅是如何養活的北府兵。

    簪纓心口發悶,身側的手指一點點收緊。

    從他人口中聽聞,與自己親眼所見,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忽而心想:建康豪門大族,家家后繼有人,謝家有,王家有,陸家有,就連式微的庾氏也有。可是曾經的北地大族、曾經的皇親國戚衛家呢?

    世人都說,衛家出了個一身反骨的反叛,他們明面上叫他煞神,背地里只當衛覦一匹見誰咬誰的瘋狼,都怕著他,躲著他,罵著他。

    他越是把整個衛家都賠進北伐大業里,他們越要罵他,是狼子野心,是圖謀不軌。

    衛覦從不屑解釋一個字。

    簪纓心里卻不平,那些罵他的人,誰的家里是這樣的?

    她心情復雜地轉頭去看衛老先生。

    衛崔嵬倒是一副安貧樂道的神色,依舊樂呵呵的,“一棵名貴樹種,能換一把精矛,一條金尾錦鯉,能換一副革甲。矛利甲厚一分,打仗便能少死一人,做兒子的會算賬,老頭子哪能不支持。”

    他撫須笑道:“人生在世,三餐一榻,我有間屋子住便成了。”

    隨著一老一少在這勉強稱得上園子的空曠院子里走,一間間家徒四壁的房屋在簪纓眼前展現。簪纓越看越沉默,一葉而知天下秋,資養北府軍的投入,搬空這一座宅邸哪里盡夠,眼前的觸目驚心不過是她看得到的,以小舅舅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想必衛氏宗族百年的家資底蘊,也都傾覆進北府這口無底洞了。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問身邊的老人:“那伯祖的房間里……”

    衛崔嵬明白她在擔心什么的那一刻,險些捧腹笑出眼淚,“老頭子一張睡覺的床榻還是有的,不用擔心這個。”

    又沖她眨著眼睛道:“阿纓可別被嚇著了,敝府雖簡陋,一杯清茶尚奉得來,阿纓愛吃什么,只管說,我叫管家買去!”

    簪纓捧場地跟著抿了抿唇。

    她想了想,一邊漫步一邊軟聲道:“前幾日聽到淮北傳回的攜報,北府兵已過穎水,和北朝鎮南將軍在譙國的第一場遭遇戰,以八千對兩萬,大勝。伯祖可放心。”

    這道攜報是前線先傳回朝廷,再由杜掌柜探聽出來告知她的,也不算什么機密。

    衛崔嵬聽后,反而搖頭輕嘆:“憑先聲奪人,一鼓銳氣,先勝一戰自然容易。只是這場仗不好打啊。”

    簪纓眉頭微皺。

    這些日子,她從太多人口中聽到過這種說法了,只是沒想到,力主支持衛覦北伐的衛老先生也會如此說。

    她疑惑:“您不是支持小舅舅的嗎?”

    衛崔嵬漆黑的胡須在風中輕擺,聞言一笑:“他是我兒子,雖說我這個老子做得不稱職,卻不能看著他孤立無援,滿朝文武,無人支持他,老頭子自然要做他的后盾。只不過……從大局來看,南軍要北進洛陽,行軍千里,最怕糧道后續不繼,只能求一個速戰速決。這百年間,北朝與咱們打過何止一次交道,咱們想速勝,難道胡人便不會用那拖字訣,堅壁清野,擾敵游弋,將十萬大軍生生的拖垮嗎?你只看到第一戰阿覦以少勝多,那是他托大不愿投

    入勢均力敵的兵力嗎,不,正是因為行軍速度出現了參差,他只能用輕騎前鋒先戰,占下一個首勝的優勢。之后大軍若想深入中原腹地,只會一場比一場用時更久,投入更大。”

    衛崔嵬目光深遠地望著北方的天空,“太險了。”

    他心中道:除非……

    簪纓沉默良久,卻只道:“我相信小舅舅。”

    衛崔嵬離奇地望著神色清倔的小女娘,說不出那種暖烘烘的心情是欣慰還是什么,“現如今,也只有你肯幫他說一句好話了。”

    簪纓回以微笑,雖平和無鋒棱,卻無端堅定。衛崔嵬心血來潮,忽然捂著肋骨,“哎呀。”

    “伯祖?”簪纓嚇了一跳,忙去攙扶。

    衛崔嵬叫出第一聲,寂寂庭除還是寂寂庭除,沒有人理他。老人惱羞跺腳道:“哎呀!哎呀!”

    這一聲落,數道黑影帶著滿身的不情愿現身在兩人身旁,只是比起之前多了一倍人數。

    衛崔嵬看著出現在簪纓身旁的陌生暗衛,怔忪一瞬,隨即展眉自語,“他果真想得周全……”而后,又向自家的暗衛首領瞪眼,“當著客人的面不給我面子!”

    衛府暗衛領頭面覆黑紗,從僅露的一雙眼睛卻也能瞧出無奈,不敢多看簪纓,與她身后的暗衛一點頭,都是衛覦一手調教出來的,顯然相識。

    簪纓這才明白衛老先生在干什么,哭笑不得。

    衛崔嵬心安理得地眨眼睛,“府上沒別的好玩的,想給阿纓看個新鮮。你可千萬別告訴阿覦。”

    人都是小舅舅安排的,他若想知道,瞞得住才是怪事吧。簪纓轉念一想,難為衛伯祖終日守著這樣一幢空宅,無后生小輩在身邊含飴弄樂,他心中苦悶,又能與誰言說?

    便帶著哄勸的口吻道:“若伯祖不嫌叨擾,日后阿纓多來陪伯祖聊天喝茶,好不好?”

    衛崔嵬聞言,明顯失神片刻。

    他忍住點頭的沖動,彎眸搖頭:“好孩子。罷了,阿覦知道會不高興的。”

    簪纓欲言又止,便沒再堅持。她不曾留下用膳,又陪著老先生逛了逛,便告辭出府去了。

    望著那道背景,衛崔嵬心中沒來由閃過一句話:她本該是衛家的媳婦……

    -

    就在簪纓在衛府逗留之時,長公主府收到一封信。

    信封上的具名是新蕤園,李蘊拆開信件一看,卻是簪纓請求她未來三天連日去佛寺上香。

    李蘊看著這封沒頭沒腦的信發了會呆,既一頭霧水,又有些壓不住的氣急敗壞——小妮子求人便求人,難道不該親自登門說明前因后果,才顯得出誠意嗎?寫在信上算怎么回事。

    而且看字跡遒秀有勁,恐怕連她的親筆都不是。

    最終,李蘊無可奈何地摔下信紙,“那丫頭,是不是知道十六離京前托我護著她?!”

    不管怎么說,簪纓那日既然當面向她承諾,有廢后之心,李蘊樂得瞧瞧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從不信佛的人還真就余尊降貴,乘著公主份例的紫帷金鸞車,高調地往護國寺跑了三天。

    三日后,坊間全傳開了,據說從天竺傳來的佛法靈驗得很,這幾日又有高僧入宮布道,又是長公主入寺拜佛求子,連皇家都信的道法,想想,那還能有假嗎?

    大市上賣佛像的鋪子也如雨后春筍般,一下子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