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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65節

    簪纓當下便去了趟麾扇園。

    外頭淋漓著細雨,春堇為她打一把素面點蜷尾紅鯉的油紙傘,鯉只如豆大,鱗色似朱砂。到了園中,卻沒見著衛覦,從軒館里迎出來的是徐寔。

    見到小娘子,徐寔目光先一幽沉,繼而溫和道,“將軍昨日歇息得晚,此刻尚未起,小娘子有何緊要事,可同在下說。”

    簪纓想到昨晚夜雨霖漫,他生著病,還陪自己聽了許久雷聲,眉心蹙起,向虛掩的軒門望了一眼。

    江南長大的女子軟音輕儂:“小舅舅的傷病好些了嗎?”

    徐寔自然報喜不報憂地順話說好些了。

    簪纓便道:“我無何事,只請小舅舅安心靜養,外頭若有動靜找上門來,我這府主雖不頂事,也不會驚擾到小舅舅。”

    她說罷,在徐寔的愣神里福身告退。

    走到月洞門前,回憶方才徐先生看她的眼神依稀不同,似乎藏著許多惜色,她在傘下回頭展唇一笑,“徐先生,昨日種種在昨日,今時今日我很自在,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徐寔目送少女離去許久,苦笑嘆息著推門入軒。

    門扇之后,身量高嶙的披裘男人就站在那里,軟而密的風毛圍著他頸頷,硬是軟化不去一絲他下頷線的鋒硬。

    衛覦氣色幽白,眉眼懨冷。

    徐寔知他都聽見了,苦笑道:“經歷過那種事,沒想到小娘子依舊生長得天真無邪思,不用旁人安慰她,反倒先安慰了我一通。更沒想到啊,大將軍有朝一日也會被別人出頭護著。大將軍方才真該出去看一看,小娘子說那句話的眼神。”

    很動人。

    衛覦黑深眸海里亮起星點的微芒,“心緒不好,怕平白委屈了她。”

    又道,“當年事別告訴她。”

    徐寔心有戚戚,那種慘絕人寰的毒計,他怎忍心對小娘子透露分毫。

    正因投鼠忌器,他家大將軍才沒在昨日直接揭了庾氏的惡毒臉皮。然而,以一城之兵鎮壓京師發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這一步邁出去,朝野那些士宦名士在背后議論衛覦其人,當是忠邪?佞邪?

    衛覦全不在乎這些,自門楹望著外頭的細密雨簾,只盼著親兵早日尋到葛神醫帶回。

    朝堂之上,已經亂成一鍋粥

    了。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后宮之怨,北府萬眾人馬窺伺建康東門不去,朝臣惶惑紛紛。有人提議調宿衛六軍護駕還不夠,應將駐在京城外的三十六路牙門中軍,統召入城護衛;也有人提議,干脆降諭入蜀,請蜀親王帶兵來勤王。

    這些大多數自入仕以來便未經歷過戰事的太平臣子,對于突如其來的大兵壓境,如稚鳥聞驚弓。前些年,還傳出過建康街頭見黃須寶馬,公卿驚問“此猛虎從何而來”的笑談,三品之臣,不識戰馬,京師之地的承平安逸可見一斑。

    于是他們也忘了,淮水以南之所以能安生五十余年無外亂、無內斗、名流恣意清淡、高士痛飲酒讀離sao,是祖、衛所率的兩代北府兵將,用血rou抗胡族于淮漢,息民生于江左換來的。

    現下,風吹草動,眾人便恨不能舉一國之兵力,去厭勝折沖眼里無天家的驕狂北府兵。

    自也有有識之士,反對蜀王回京,“西蜀把控著南朝的西北咽喉,是兵沖要地,向來制約長江上游入口,以控荊襄。而今淮水雖亂,尚有長江天險,聞聽大司馬用兵如神,豈知不是示空城計誘于北胡?外敵可亂,朝內卻萬萬不可自亂陣腳,一旦西蜀調兵至京,原本只是淮水一處空門,便會變成淮、江兩處大破綻,不等勤王軍至,則京城危破在旦夕爾!”

    話是這樣說,可誰又知那位心思神詭莫測的大司馬是真想誘敵,還是存了馬踏建康的心思?

    再說兵事瞬息萬變,怎么處處都如料算得那樣正好,萬一北胡當真渾不吝,瞅準時機揮師試探,又當如何?

    召勤王師不成,朝臣繼續爭吵,在應對大司馬的策略上,有人猛烈彈劾,有人主張議和。

    幾位老神在在的府君,穩立殿堂,都以為形勢尚不至如此危急,但與大司馬修好一事也不可再拖。

    他們一致建議太子殿下親自釋放那四名騎尉,送回烏衣巷。

    在王謝這些大族看來,什么叫天家顏面,還不如戳在丞相府院中那些奇石來得重。你既一時找不出可替代衛大司馬的人接手北府軍,還得用人家守國門,那么低上一頭,也是情理當然。

    世家自己的臉面利益不失,把皇家算計得分明,卻沒算到太子年輕傲硬,咬死不肯和解。

    僵持不下。

    “那位顧御史真彈劾了小舅舅,罵他行性偏激,國之賊也?”

    簪纓聽得杜掌柜傳回的訊息,皺了皺眉,又笑一聲,“果然耿介。”

    之前顧元禮兩次彈劾太子失德失行,還有人暗道他是站在大司馬一邊的,結果大司馬剛舉兵犯進,他便又調轉矛頭痛斥衛覦誤國。

    只能說這位顧府君不愧出身蘭臺,上至三公下至吏秩,哪個行事不合禮法,他便要針對哪個,幾頭得罪人也在所不惜,不是耿介又是什么。

    而宮里也沒讓簪纓等上太久,晌午之前,果然有人上門來,是御前總管原璁。

    簪纓不許人驚動麾扇園,自己親出府門應對。

    中門大開,原璁望著傘下一身白襦紗裾的少女,心下微怔,只覺她氣質清華,靜沉如水,宛若寒月白梅無端開在六月盛夏里。

    與前些日子他隨同陛下暗夜來訪時見到的女子,又有不同。

    但好在出來的是小娘子,而不是大司馬……說起原璁到這新蕤園來的幾次經歷,真是一次比一次膽寒,他忙不迭哈腰笑道:

    “奴才見過小娘子,小娘子安好,太妃娘娘安好,大、大司馬安好否?原是邊防鬧了些小誤會,陛下備了上好的龍團,請大司馬進宮品嘗,都是自家人,把話說開便是了,不知大司馬方不方便?”

    簪纓當頭冷笑,“如今后位上的那位姓庾,不姓衛,說自家人,太近了些。據我所知,家舅眼下卻不大方便,只因昨日顯陽宮的人不懂事,沖撞了

    家舅的心情,這會兒還閉門不喜。我還奇怪呢,怎么是公公你上門來,想要請人,難道不該是顯陽宮省一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才惹我家舅父生了天大的氣,親自來登門賠罪嗎?”

    這番毫不留情的語風,直撞得原璁五臟六腑打擺子!

    小娘子這話,一不敬皇后娘娘,二不顧及陛下,三又顛倒黑白地把大司馬得罪顯陽宮,說成顯陽宮得罪大司馬,還敢要皇后宮里來賠罪……

    她是不知昨夜顯陽宮里發生了什么駭人聽聞之事,那殿里的血腥氣,到此刻還沒干呢,皇后娘娘到此刻還沒醒呢。這倒是誰拿誰的臉面當鞋底了踩吶?

    從前也未見傅小娘子如此厲害,如此口齒伶俐,如此大逆不道。

    莫非真是近朱者赤?

    原璁忽然想起臨出宮之前,做禮部侍郎的謝氏子弟大膽上稟:“纓娘子是功臣之后,又得深明大義的郗太妃祖孫青眼,必非jian邪之輩。既然她肯容留大司馬為鄰,那么是否顯陽宮確有不當之處?畢竟纓娘子養在后宮十年,卻一朝毅然退婚,與皇后娘娘決裂,其中未嘗無有個緣故。”

    原璁還記得當時陛下聽完,臉色很差地將這話含糊了過去。

    再與小娘子方才之言一比對,原璁心中驚疑不定,忽有一種預感,今后的差事,只怕越發不好當了。

    他勉強笑道:“小娘子這話……是能回復給陛下聽的嗎?”

    簪纓掃他一眼,“原公公是年紀大了耳背,還是記心差了口齒不清?你問也問了,我答也答了,有何不可回復?”

    原璁苦苦一嘆:得,如今這小祖宗的口條都快趕上顧御史了。

    枉他想做個從中斡旋的好人,卻是自討沒趣。此次過來,陛下的意思本就是要他萬事好商好量,切莫惹火大司馬。

    而今,既吃了個閉門羹,便欲回宮復命 。

    忽聽一道低苦的聲音在巷外道:“你就這般護著他么。”

    隨著話音,李景煥帶領東宮左右校尉,靴履沉肅地出現在青石路口。

    濛濛細雨,濡濕太子的英朗眉宇。他看見站在朱門檻內的女子一瞬,有萬箭穿心之痛。

    那段父皇病喪、他登基為帝的記憶,終于讓他不得不承認,他所想起的一切,不是一場憑空而來的夢境。

    因為即使在夢里,他也絕不會有弒父的念頭,何況后來他利用唐氏之財,興兵整肅世家,王氏反叛,各州也頻頻起義生亂……

    兩年后,天下大亂。

    李景煥蜷起手掌,而他的阿纓,因他情怯不敢去見,被困在蘿芷殿整整兩年。

    他腳如灌鉛登上臺階,這些日子,他想都不敢想她那兩年是怎么過的,那一刀一刀是怎么挨的。

    他對自己恨心欲死,又奢望她不記得。

    可此時望著白衣少女冷若冰霜的眼神,李景煥所有的僥幸湮滅殆盡,眼前一瞬被雨簾模糊,“阿纓……”

    你,是知道的么?

    第51章

    簪纓厭煩聽到他叫自己名字, 托庾氏的福,現下她一看見李景煥,便能想起小時每逢雷雨天, 便怕得往他寢殿里跑的事,自己惡心得不行。

    冷掃一眼太子身后的虛張架勢, 簪纓神色不動,“太子是來問罪, 還是檄討?”

    她一人領二婢,雨中煢立,便在門口為那賊子擋住東宮甲胄。

    她從前喜喚他景煥哥哥, 而今不假分毫辭色。

    李景煥在世家言官的勸說下如何都不肯低頭, 可在她面前,他身上沒一塊骨頭是硬的。

    他不敢開口去求證,這樣便也不會暴露自己記起了前世,只要阿纓不知道他記得……那么, 也許會看在他不是前世之人的份上,再給他一個機會。

    這輩子,他會用自己的性命去拼力彌補她,護她至死, 絕不重蹈復轍。

    “阿纓, 你講一講道理……”

    李景煥忍著發紅的眼睛, 低垂的鳳眸眷眷幽深,“他昨日僭越闖宮,母后到此刻還未醒。他推你出來擋著, 自己躲在后頭又算什么, 你心地單純, 莫被他騙了。”

    “原來她還沒醒。”簪纓直接忽略那些廢話, 冰冷地看著他,“那你大可以等那個女人醒后去問問她,她做過什么好事。管家,關門。”

    管家答應一聲。

    門扇將要閉闔時,簪纓忽又伸手掌住門。

    李景煥眼里亮起一線微光。

    他敢說小舅舅的壞話,簪纓終究不吐不快,“我瞧見一個站在濁湯子里的人,拼命想把岸上的清凈潔白人物拉下水。自己滿身泥污,還欲攀污他人,你不為自己感到羞愧嗎?”

    朱門訇閉。

    原公公和太子殿下身后的校尉,恨不得自己從來沒長過耳朵。

    李景煥雙瞳里映著眼前朱門的顏色,與血無異。

    “殿下。”半晌,原璁小聲勸了一句,“敢問您帶著校尉此來,可是宮里的意思,依奴所知,陛下不愿多生沖突……”

    李景煥如石雕不動,渾身散著冷氣,原璁識趣閉嘴,躬身退走。

    他如此在府門外立了許久,李薦方小心翼翼上前道:“殿下,聽聞昨日從這府里被扔出來的還有傅郎君,肋骨盡折……也許他會知道昨日發生了什么。”

    李景煥慢慢轉動漆黑的眼珠,“去找他。”

    自從傅家老宅被抄沒,便與蕤園二府并一府,劃歸到簪纓名下,算作朝廷對她的一點補償。尚留京中的傅則安傅妝雪兄妹,也便沒了去處。

    太子曾有意出資給自小相交的伴讀置一所宅院,被傅則安婉拒了,如今這兄妹倆寄住在長干寺的下舍。

    李景煥從烏衣巷直奔此地,為免非議,命校尉停在一里之外,便服入寺。

    長干寺并非香火鼎盛的名剎,寺內香客寥落,寶殿后有兩排僧寮,僧舍再往后,是供抄經生棲身的低矮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