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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33節

    那日安兒和傅妝雪從西山硬生生走回傅府的陰影,還歷歷在目,他亦聽說過關于那位大司馬如猛虎長蛇,殺敵如麻的傳聞,他怕,可也不能讓母親把一條命都交代在這兒,只得舍下身段,左躬右揖地說情。

    好話說盡,甲衛不動毫分。

    “驕奴……”邱氏此時終于轉過彎來,隔著圍守的精兵看見次子,濁目中涌出淚水,癟著唇吞聲啜泣,“兒啊,你快救救母親,我不要跪在這里……”

    這里人來人往,全在看她,太丟人了。

    傅驍紅著眼狠跺腳,“母親啊,您糊涂!兒早說過要以緩柔為上,讓您不要有過激之舉,為何就是不聽?您以為倚老賣老威逼小輩,便能逼人就范,殊不知丟的是我傅氏的臉。”

    邱氏蓬發淚眼,形容可憐,“我一心為了傅家,豈知會如此,周燮再三保證此計必達,我以為可以……”

    傅驍聽到那名字,頭腦一懵:“誰?”

    邱氏以為兒子沒有聽清,以帕蒙臉嗚聲道:“周燮,我向他問計……”

    傅驍又豈會不知那周燮是何人,此人本是長兄身邊的一個小小幕僚,寒門出身,靠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蟲蠅附驥,賺到一個七品小吏勾當。

    十五年前的那場北伐之戰,長兄傅容出任持旌使臣,三郎為從使,隨征北大將軍劉洹赴兗州陳留郡,與羯人建立的后趙國爭奪黃河一帶的控轄之權。

    隨行簿吏中,就有這周燮。

    那場戰事,可謂大晉三次北伐中最為慘烈的一次,北朝騎兵兇悍,又熟知地形,劉洹大軍幾次有傾滅之險,折損十之有七。

    最終是兄長冒死從犬洞潛出圍城,懷揣國書與旌羽,前去鮮卑高辛氏部落求援,方出其不意,扭轉敗局。

    然兄長在回轉的路上不幸被羯兵截殺,三郎和幾個從吏也未挺過那最后一場亂軍廝殺,傅家出征的人,最終死里逃生回來的只有這個周燮。

    回京后,周燮憑功一路做到了揚州郡治中從事,從一個七品寒門,一躍成為五品官吏。要知在九品官人制度下的晉朝,寒門出身的人,最高也做不過六品,周燮已算是個特例。

    而傅家老太太,好像特別喜歡干愛屋及烏的事,看在周燮是陪伴長子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人,又千里扶回家主的靈柩,對他格外照顧,還親自為周燮說合了一樁親事。

    此事在當年,同樣在世家間引起過一陣議論,邱氏事先也是瞞著傅驍,等傅驍從別人嘴里聽說母親給一寒士子牽線說媒,心都要驚裂了。

    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便是所謂的“愛子如命”嗎?對待亡子身邊的一個小小文吏,竟也能青眼至此。幸那周燮還算有幾分才干,頗得上憲賞識,這件不大不小的風波才算遮了過去。可傅驍依舊不喜此人。

    果然他預感不錯,今日,此子又來壞傅家事!

    “母親,您事先不問過兒子,卻信由一個外人?”

    傅驍就知道,這樣一個又陰又毒的招數,根本是坊間無賴的法子,母親她如何想得出來?周、燮!傅家待他不薄,他究竟想做什么?

    “您可知,今日之后,孩兒的官聲,你孫兒的前程,傅氏世代的名譽,都被你這一跪斷送了!”

    邱氏聽見這話慌了神,白著臉哆嗦:“怎會,陛下一向厚待我傅家……”

    傅驍凄然閉了閉目,母親當真不知道嗎,陛下厚待傅家,只因未來的太子妃出自我家啊。

    他望著跌在那青石道上孱弱欲倒的老母親,目光既悲且涼,血紅著眼長嘆一聲:

    “罷,阿母生我養我,兒子今日便舍了官名不要,這就去向陛下辭官求情,定救阿母一救。”

    他想不到除此以外,還有誰能令大司馬收兵,眼下只有寄希望于陛下仁慈了。

    “兒……”這句話如一張定鬼的符咒,一下拍在邱氏的腦門子上,驚得她的魂兒都顫了。

    她一世綢繆,所為的便是傅氏兒孫官能越做越大,傅氏門楣一代比一代興旺。她的長子要配享太廟,她的驕奴要位列宰執,她的安兒要做太子最倚重的從龍之臣,這才行啊!這才行啊!

    辭官,豈非比挖去她的心肝還疼?

    “驕奴別去,別去!你可是副相,是朝廷股肱……”邱氏站不起來,凌空伸手向前掙扎著爬了幾步,邊哭邊道,“不然咱們去求一求王氏,王傅兩家是姻親,求王氏說個情還不成嗎?再不然、母親去給阿纓賠個不是,對,賠不是……她心腸軟,不會坐視傅家出事不管的……”

    傅驍背對著她,充耳不聞,木然地解下頭幘與官印綬帶,走向那已經看傻了眼的車夫旁邊的馬車。

    才將登車,另一輛馬車擦肩駛來,卻是在太學授課授到一半的傅則安,聞聽烏衣巷出事,立即曠了職匆匆趕來。

    傅驍看見風華正茂的侄兒,一直含在眼眶的那滴淚終是滴落。

    他在面色慘白的傅則安雙肩上重重一按,“安兒,傅家——”話音難繼,只余搖頭。

    而后,傅驍登車向宮城而去。

    傅則安則怔怔地走向伏在地上的祖母,低頭望著神容慘淡的老人,“祖母,是真的嗎,您當真去威逼阿纓?您是想,活活把她逼死么?”

    “安兒……”邱氏已知災難臨頭,再不復片刻前的囂張氣焰,趴在地上哀哀落淚,“你快去追回你二叔,不要讓他進宮辭官……”

    傅則安憫然地看著祖母,偏過頭,目光隱疼地望著那條長而華美的黛瓦長巷。

    他既不知道,祖母怎會如此昏聵,也不敢想,阿纓聽到那些話該是何等心情。

    他那日在行宮下脫口說了句“遺腹子”,后悔莫當,而今日阿纓所聞,卻比那日更酷烈殘忍十倍百倍。

    在他心目中的祖母,原本一直都是慈愛而善斷的,哪怕性格剛硬一點,也只當是老人家的一點固執,并無壞心。可今日她出此下策,逼凌小輩的行為,像突然捅開了那層粉飾太平的窗紙,才讓傅則安恍悟,原來家里人在對待阿纓的態度上,一向是如此隨意慣了。

    從祖母、二叔、再到他自己,其實內心深處,一直認定了阿纓乖巧懂事,只會聽從,不會違逆。于是他們便吃定了她,如桑蠶食地一步步去……

    欺她。

    傅則安蜷緊的指尖刺痛了掌心,愧怍地收回目光。

    那條巷子里,有他的未婚婦,也有他的meimei,可他已羞于向她們求情。

    他看看祖母,咬唇朝看守的甲兵揖手:“懇請參軍容情,祖母年高老邁,經不起折騰。在下愿替祖母受責,跪多久都行,可否高抬貴手?”

    他深知今日的事錯在祖母,可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長輩受苦而無動于衷。

    中參將林銳支牙一笑,“這話為何有幾分耳熟呢,哦,是了,那晚在行宮外,傅郎君替令妹求情,也是這套說辭。當時卑職怎么回答的來著?”

    ——“傅郎君想替是替不了的,若想同當,悉聽尊便。”

    于是那天夜里,傅則安陪著傅妝雪一步步走回了家。

    傅則安垂下眸子,頃刻的沉默后,無聲脫下官衣與冠纓,疊置整齊放在一邊,背對烏衣巷,撩袍跪在祖母身旁。

    “安兒,你別跪啊!”邱氏一下子哭出來,“你快回去,不要在這里被人看著。祖母不礙的、祖母真的不礙……可你今后的路還長啊,你是后起俊杰,是江離公子,人人都贊你,人人都慕你……”

    邱氏嘔啞的哭音如啼鴉泣血,“祖母求你了,不要在這里……”

    傅則安在老婦的泣不成聲中閉上了眼。

    他情知無法解救出祖母,眼看著長輩跪倒而自己站著,他自己的心關過不去。

    陪祖母跪,是于心不忍。

    背對長巷,是心中有愧。

    耳聽祖母凄苦的聲音,他卻在想:祖母有錯,卻到底將她的一腔柔愛都給了自己、給了阿雪,

    卻一絲一毫都未給阿纓。

    而他自己與阿雪即使只相認短短數月,為了彌補她,也將自己的一腔友愛都傾注給了阿雪,

    同樣,也一絲一毫都未給阿纓。

    傅則安忽然紅了眼。

    徐寔回到行宮復命時,衛覦正曲膝箕坐在殿宇外那座白玉長階的頂端發呆。

    彌天的高陽灑了他通身,宛如給那身帝釋青襕袍鍍上一層暗金。

    徐寔將烏衣巷發生的事,與傅老婆子的惡毒言語,以及傅娘子的回敬一字不落轉述一遍。

    衛覦指尖捏著枚紅銅打的槊纂兒,懶洋洋坐在那,好像只在曬太陽,半晌沒應聲。

    “她神態如何,受委屈不曾?”

    徐寔就知道他會問這個,早留意過了,微微一嘆:“未見如何難過,見了我倒很欣喜,連聲問主上是不是也去了。”

    衛覦微默,“還說了什么?”

    徐寔搖頭,“只是愛不釋手地摸著那根馬球桿打量,我問了兩回,小娘子也未曾訴苦,還讓我代話向主上道謝。”

    可他進門之時,分明看見小娘子將頭伏在狼頸上,姿影郁默。

    “其實本來不用這么折騰的。”徐寔也算老成端持的人,可這句話他忍了一路,不吐不快,“將軍一早便讓人盯住宮里和傅府兩頭的動靜,咱們的人早知傅老太太要去烏衣巷,為何不攔住?為何非要讓傅娘子聽見那些腌臜話,非等她自己決意后再出手?”

    衛覦驀然抬起森黑的眼,“軍師,你關心則亂了嗎。”

    徐寔駭然失語,便聽他冷沉道:“從前在皇宮那個籠子里,今后在我這個籠子里,有何區別?”

    “你看不出來嗎,那孩子不愿意的。”

    衛覦捏緊手里的銅纂,血rou之手,竟將那金屬握出吱扭一聲響。

    可捏得再緊,最終還是淡淡地松開。

    保護一只雛鷹的方法,不是不讓她飛。

    徐寔屏息惕望著衛覦,將肺子里那口氣,慢慢慢慢地吐出。

    ——自己關心則亂是不假,可大司馬若不是關心則亂,又怎么會露出這種殺人的眼神。

    “什么?傅老夫人她瘋魔了不成?!”

    顯陽宮中,庾氏聽說烏衣巷的荒唐事,半盞茶潑在地衣上,瞳孔微顫,啼笑皆非。

    她是讓傅府向傅簪纓施壓不假,卻不是讓他們使這種無用的下三濫的招數,尤其當著幾大世家的面,大張旗鼓地撒潑打滾,只會是自取其辱。

    庾皇后胸口哆嗦幾下,發出了和王老夫人同樣的喟嘆:“傅家,不中用了……”

    “娘娘,”大宮女關雎憂心忡忡道,“聽說傅中書聽信兒后,脫冠去太極殿辭官告罪,求陛下原宥其母無知失德。陛下即遣了原公公去烏衣巷,卻仿佛不是幫著傅家,而是去安撫傅娘子的。原公公手上還捧著個盒子……”

    庾皇后預感不詳,“可知何物?”

    “娘娘!”這時佘信躬著身從殿外來,一臉驚慌失措,“打聽出來了,原公公手上拿的是、是城南兩處皇莊的產簿……”

    庾皇后騰然起身,眼尾與鼻翼兩側保養無痕的細紋,都似一瞬裂開來,“陛下是要妥協了么……是了,漢鼎和廟器動不得,陛下竟用皇莊、竟舍得動用皇莊去添補。”

    她笑了兩聲,那笑聲里充滿不甘與不平。關雎看著皇后娘娘陰惻的神色,心頭一跳,低低提醒道:“娘娘,傅娘子說的五日……明個便是最后一日了。咱們這頭……”

    還什么都沒有整理。

    “陛下那邊已經松動了,咱們再不開庫清點,便來不及了。”

    關雎本著顯陽宮大宮女的職責,從大局考量,不得不殷切提醒主子,“娘娘還沒看出來嗎,如今傅娘子是豁得一身剮,連和傅家除名分家的話都說得出來,連世族身份都不要了。奴婢真怕過了明日,她會不管不顧地跑到州尹府那里敲鼓,廣而告之皇后娘娘欠、欠……”

    后面的話她不敢說了,庾皇后驀然醒悟:是啊,現下傅簪纓像個小瘋子一樣到處咬人,什么丟人事干不出來,偏偏仗著大司馬的勢力,誰都動她不得。

    自己若再不舍下一塊rou去,只怕下一口咬掉的,就是她身上的rou了。

    她籌謀了這幾日,不成想到頭來,還得向那個玩意兒服軟。

    庾皇后沉目切齒。

    好狗兒,便先喂你一口飽,再哄你進窮巷,捉回你一頓好收拾!

    太子從行宮帶回來的那張清單,她打一開始便沒打算還,于是也就不曾仔細看過。眼下無可奈何,這取來一看卻發現,上面羅列之物之多之雜之繁,全然超乎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