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眾芳搖落獨暄妍
下半年唯一大吉的日子,在十月份,公子弄與華氏女的婚期便定在此日。 十月的咸城,已經很冷,庭院樹木的葉子都落光了,光禿禿一條,但是因為四處張著彩燈、紅綢,所以并不覺得蕭條。 席宴上,秦弄舉杯從這桌敬到那桌,方才有些醉意,就被梁倚幾人推著進了新房。 與屋外比起來,房內尤其暖和,加之剛才被冷風吹散的酒意又有些上來,秦弄開始冒汗,腦子也有些犯迷糊。 陪嫁的姑姑看見五公子終于來了,忙不迭笑臉相迎,扶著秦弄入內,催促他卻扇。 華妍端莊地坐在榻上,手舉著一把小扇,遮住真容。 雖然看不真切,但秦弄知道扇后之人顏色無雙。 他輕咳了一聲,笑著伸手輕輕撥開華妍的月扇,只看見她通紅的眼眶,一下清醒過來,心中那一點激動喜悅也涼了。 “你哭了……”他陳述道。 華妍仍舊低著眼,目中無神,沒有回話。 “女孩兒家出嫁,哪有不哭的,”姑姑瞧情況不對,連忙賣笑打圓場,“公子與夫人喝合巹酒吧。” 聞言,秦弄轉身坐到案邊,端起酒瓢。 華妍卻沒動。一邊的姑姑看不下去,硬是把華妍攙了起來。沒往前走幾步,華妍嫌惡地掙脫姑姑的手,自己坐到了秦弄對面,盯著他。 只是盯著他。 姑姑著急地把酒瓢呈到華妍面前,她也不接,好像不知他們應該合巹同牢。 秦弄看在眼里,不想勉強,苦笑道:“你……應該不想再喝酒了。不喝就不喝吧。” 宴上他要是真醉了就好了,就不用來面對了,秦弄心想。 秦弄放下了手里的合巹酒,心中有很多話,只化作局促不安的一句:“你……好好休息……”說完,便起身離開。 秦弄替華妍掩上門,聽見里面姑姑氣急敗壞,“姑奶奶,夫人不是交代了你嗎,你們是要過一輩的,這是何苦呢!往后日子該如何過呀!” “滾!”華妍吼道,還摔了什么東西。 往后的日子,該如何過? 門外的秦弄輕嘆,呼出的氣都化成了白霧,從他眼前飄過。他攏了攏衣服,準備繼續去喝酒,暖暖身子。 秦弄在春風得意樓喝得昏天黑地、不知年月幾何,左思右想得出的結果,就是無解。 這日子,恐怕不好過。 秦弄嘆出不知第幾口氣,門外有人敲門。不等秦弄回應,梁倚已經推門進來,見到如此場景,笑問:“這才新婚,就唉聲嘆氣?果然婚姻是牢籠,夫人是猛獸。” “你懂什么!” “我確實不懂,”梁倚自斟一杯,與秦弄碰杯,免得他一人飲酒寂寞,“之前還說對不起人家要好好待人家,怎么一娶回家就變卦了?” “我怎么想的是一回事,人家壓根不想見我。” “你還有怨言了?就你做的那些事,她把你碎尸萬段都是輕的。” “你別在這里給我說風涼話,”秦弄現在也正是一肚子氣沒地撒,正好逮住梁倚,順嘴問起,“我還沒問你呢,那天你不是說別人給你送美人嗎?怎么就變成華妍了,那美人呢?” 梁倚聳了聳肩,“這你得問我娘了。不知道她怎么就知道了,二話不說就把人帶走了,還若無其事地把我叫過去。我到我娘那一看,嚇個半死。硬生生跪到了子夜時分。我娘也真是心狠……” 后面的事,便是秦弄所經歷的,真是無巧不成書。 梁倚越說越來勁,開始細數他老娘的慘無人道。秦弄沒心情聽,喝了幾口悶酒,神已游去天外。 忽然,梁倚話鋒一轉,推了秦弄一把,勸道:“兄弟,現在全城都在說,你新婚之夜不陪著夫人,在春風得意樓宿醉三天三夜。你們這畢竟是王上賜婚,還有永泉君和華王后,你一直呆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呀。” 盡是嘴碎的人!秦弄腹誹,覺得梁倚的話好像提醒了他什么,問:“你剛說什么?” 梁倚嘖了一聲,點明厲害:“我勸你與其到時候看華氏的臉色,不如回去看華妍的臉色。” “不是這個,上一句。” “全城都在傳你宿醉春風得意樓,華氏知道是早晚的事。” “不是。你說我在這兒……呆了幾天?” “三天。” “哎——呀!”秦弄追悔莫及,一把扔下杯子,火急火燎地跑了回去。 幸好時辰還不算晚,秦弄趕回去的時候,華妍剛出門要上馬車。 秦弄湊到華妍跟前,有些局促,“你今天歸寧,我差點忘了,怎么也不讓人去叫我……” 全城都知道他在哪兒,華妍不讓人去找他,只是不想找他而已。 想到此處,秦弄干笑,見華妍退后了半步,抬袖捂住口鼻,有些嫌惡,才反應過來自己喝了這幾天酒,肯定一身酒氣,于是說:“我先去換身衣裳,你等一下,很快的。” 于是,秦弄草草梳洗了一番,與華妍一路乘車回了華府。 女兒回門的大日子,永泉君華終卻還忙于公務,并不在府上,一切交由華夫人主理。 這頓飯可謂十分冷清,沒有熱切噓問,也沒有觥籌交錯。華夫人端莊持重,華妍面無表情,只有秦弄覺得有些坐立難安。 好在不一會兒就結束了,華夫人想留華妍說幾句悄悄話,秦弄便隨便在華府后院逛了一會兒。 秦弄看了一眼懶洋洋的日頭,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原路返回去找華妍,便遇到了她。 和幾個年輕婦人。 是永泉君的幾個妾室,本來聚在一起家長里短,見華妍經過,便開始含沙射影。 “這女孩兒家家呀,千萬要清清白白。還沒嫁人,就和男人上床,最后只能草草嫁人,嫁衣都來不及做新的,要拿別人的改了穿,你說好笑不好笑。其實也沒必要這么急嘛,反正也嫁不了別人了。” “哪能不急,說不定肚子里……”另一人比了個大肚子的樣子,“幸好我女兒隨我,乖巧懂事,不似某些人恃寵而驕,外表清高,內心下賤。這種事,多丟人現眼啊。母家沒臉,壓根不想要她回門,還會被夫家看輕。我聽說,人家新婚之夜在花樓過的呢。” 說罷,幾人笑作一團,完了才假裝突然看到華妍,對著華妍那張橫眉怒目的臉,“哎喲,妍娘怎么在這兒,還一點聲兒都不出。” 她們互相擠眉弄眼,“我們不是在說你。” 華妍冷笑一聲,二話不說上前就是一巴掌。為首的妾室被扇蒙了,立即揚起手往華妍臉上招呼,被人半空截住。 “你好大的膽子,本公子的夫人你也敢動手!”秦弄眉頭緊鎖,一把搡開那婦人,若不是那婦人身后還有人接著,必定要一屁股坐地上。 婦人見是秦弄,怒火只得壓下去三分,恭恭敬敬喊了一聲:“五公子。” “既然識得我,怎么不跪?哪里來的下等仆婦,如此無禮。” “妾身……乃永泉君側室!” “原是岳父小妾。我看你們嘴碎得像市井沒事做的老潑婦,才看走眼的。莫怪莫怪。”秦弄笑道,便要和華妍一起離開。 “公子就想走?”她何曾受過這種大辱,咬牙切齒地說,“公子的夫人當眾掌?長輩,就這么算了?” “你一個姬妾,算哪門子的長輩?”秦弄好笑問,“怎么,你還想去我岳母那兒討個說法?背后議人長短,只怕一個巴掌算便宜你了。” “哦,對了,你方才也瞧見了,我是個急性子的人,與夫人是一見傾心,一刻也不想耽誤。你方才說你女兒隨你,我尋思面相尖酸刻薄,定是沒這個緣分了,更不用說嫁進王侯世家,所以你也不用太擔心你女兒的婚事沒時間籌備,”秦弄把那幾個老女人晾在身后,和顏悅色地對華妍說,“夫人,我們回去吧。” 出了華府的門,原先和秦弄并排走的華妍立即加快步子,和秦弄拉開距離,也不用人扶,風風火火上了車。 秦弄也跟著上去,只看見華妍靠著角落坐著,眼眶又紅了,見到他來,偷偷抹了一下眼睛。 城里的風言風語,家中的冷嘲熱諷,這段時間,她必定是沒少受的,她父親甚至沒等她歸寧。好好一個嬌嬌兒,哪里受得了這些。 一切,都要怪他。 “我……對不起你。”秦弄見華妍袖子都擦濕了,遞給她一塊絹子。 華妍一直沒接,秦弄愣愣地收回手,倚著靠背,說:“我知道,你肯定心里恨死我了。”他對她做了那樣的事,她還要嫁給他,換誰誰不恨呢? “我本來也配不上你。你不喜歡,恨我,都沒關系,這都是我該受的。等再過幾年,我求個合離,你就可以找個喜歡的人嫁了……” 喜歡,再聽到這個詞,華妍覺得諷刺。 她是父親母親最小的女兒,最不缺喜歡,她聽得最多的也是這個詞,以至于讓她誤以為自己很懂這種感情。 永泉君以前有一塊很喜歡的白玉,喜歡到天天帶不離身,最后只是因為某位大人說了句好看,就送了出去。 永泉君并不覺得可惜,甚至還很高興,因為這塊美玉,討好了那位大人。 她,就是華家的一塊美玉,藏在櫝中,只等著合適的時候出手。結果收獲這塊玉的人,不是華氏希望的那個,甚至還讓整個華氏蒙羞,所以他們不再喜歡這塊美玉,甚至開始厭棄。 華家對她的喜歡,就像對一塊玉的喜歡一樣,脆弱如泡沫,只是看似美好。 根本不用多碰,就破了…… 就破了! 一旁的秦弄見華妍突然大哭,上氣不接下氣的,以為自己哪里說得不對,上前安慰:“怎么還哭得更兇了……” 他抬起手想幫她拍背順氣,最后也沒上手,只是勸道:“別哭了……” 華妍抬頭看著不太精明的秦弄。 少女時期的所有美好希冀都破碎了,那些東西,本來也靠不住,她應該找到更可靠的東西,重復往日的驕傲與榮光。 母親說得對,就算她每次看到他都會想起那些惡心的事,就算他現在沒什么出息,他也是秦王給她指的丈夫。 這是一份無法推卸的責任,遠比縹緲的感情穩定,將他們兩個緊緊聯系在一起,何況,她有他喜歡的東西。 旁人謗她、嘲她,不守名節、所嫁非人,她偏要與公子弄過得好好的給他們看。 “秦弄……” “啊?”這還是華妍開口和他說的第一句話,秦弄被華妍喊蒙了,半天才應了一聲,“嗯……” “叫車夫趕車吧。”她擦干眼底的淚,哽咽著說。 秦弄這才意識到馬車壓根沒動,撓了撓頭,催促著回府。 夜里,華妍備下了一桌好酒好菜,頭一回沖他笑,喊他“夫君”,與他約法三章:不許酗酒,不許嫖娼,不許夜不歸宿。 秦弄原來就想好好待華妍,見她釋懷往事,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自此,華妍態度大變,雖說處處管著他,但是平時還是有說有笑的,秦弄只覺得樂在其中。 家和人美,秦弄每天笑不攏嘴的,他那些朋友可算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幾次約秦弄喝酒,他都推脫不去。 某天,梁倚與人同上春風得意樓,想叫上秦弄,秦弄直搖頭,說家里有事不去。 “我看哪里是家里有事,是家有悍妻,”梁倚打趣道,“五公子,你莫不是,怕夫人吧哈哈哈。” 話未說完,幾人哄堂大笑。 “誰怕了,”受不得激將的秦弄眉毛一揚,“去就去!” 說罷,便與梁倚他們勾肩搭背著去了春風得意樓。 五公子府中,華妍守著一桌菜,等了半天沒等到秦弄回來,便派人去尋人。 一旁的姑姑附到華妍耳邊,輕聲說:“公子隨梁小郎他們去了春風得意樓。” “春風得意樓?”華妍不解,看見姑姑一臉難為情的樣子,猜到不是個干凈地方。 秦弄真是好樣的,才幾天,就原形畢露,瞞著她去那種腌臜地方! 華妍一掌拍到案上,吩咐莊兒:“備車!” “夫人這是要去哪里?”姑姑問。 “還能去哪!”華妍沒好氣回答。 “夫人去不得!春風得意樓哪里是女子能去的地方!” “憑什么去不得,”旁人的說三道四已經不足讓她懼怕,華妍昂首挺胸,“讓開!” 春風得意樓內,幾個人喝酒賞樂,十分興起,秦弄心里還想著華妍,故而收斂了幾分。 突然,有人破門而入,打斷了樂聲。 秦弄抬頭一看來人,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夫……夫人……” 華妍看了一圈在場的紅男綠女,言笑晏晏道:“春風得意樓?好得意啊,公子。” 旁人尷尬,秦弄更覺得臉燒,上前輕聲認錯:“夫人,我錯了,我們回吧。” 華妍并不想當眾撕破秦弄的臉面,見秦弄服軟,隨和而不失禮數地道了一聲:“各位,不打擾了。”便與秦弄一起上車回府。 車中,華妍拎起秦弄的耳朵,訓道:“你怎么答應我的,這才幾天你就忘了?左耳朵右耳朵出,糊弄我?我還不夠你看的嗎?” 秦弄知道此時辯駁只會火上澆油,一個勁認錯,“我錯了,我真錯了,夫人松松手,疼疼疼……” 他們正在車上掰扯,馬車猛地停住,華妍差點栽到車板上,得虧秦弄扶住她。 也正是得益于這一停,華妍捏耳朵的手松了。秦弄捂著捏紅的耳朵,佯裝惱怒掀簾,“怎么了!” 原是于?低頭沒看路,差點撞上馬車,還多虧車夫反應快。 于?見是秦弄的車架,賠笑道:“見過五公子。在下方才邊走邊在看文案,一不留神,沖撞了車駕。” “于大人沒事就好,”秦弄一見于?,也和善起來,又想起于?已經升任廷尉左監,這還是他們倆第一次打照面,就多問了一句,“大人遇到什么大案子,這么忙?走路還要看文案。” “五公子說笑了。不過是城郊滑坡,一個戲班子里死了幾個人。小案子,他們懶得管就交給我了。我才從那邊過來呢。”于?說完,沒再多寒暄,就和秦弄告別了。 車里的秦弄回頭,見華妍還沒消氣,怕她還要揪他耳朵,順著于?的話與華妍說笑道:“說起來,那次,我還以為你是戲子呢。” “你為何會把我當作戲子?” “之前我和梁倚還有秦異去看了出戲,叫《紫釵記》,你那天也戴了只紫釵……” “我并沒有戴。”那天事后整理秦弄房間,并沒有收拾出她的發飾。經秦弄一提,華妍才想起,確實有一支紫蝶釵,不翼而飛了。 正是秦異送的。 酒也是他的…… 坐在旁邊的秦弄見華妍臉色不好,心里默默罵了自己一聲。 好好的,提這事兒干什么。 秦弄握住華妍的手,覺得有些冰,想道歉,聽見華妍沒頭沒腦地念著:“公子異……” 莊兒伺候她就寢,沒理由還給她戴釵。她說她怎么那么容易醉,反應還那么反常。 華妍此時只覺得膽寒,握緊了秦弄的手,“你以后離秦異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