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閑來垂釣碧溪上 rir iwen.c om
秦異嘴上不饒人,實際上也沒有真讓端陽一直陪著,也就第一天鬧了一會兒,就讓她回去休息了,然后一個人繼續挑燈夜讀。 秦異本來眼睛就不好,夜里就燈看書久了就會眼干。端陽就在他身邊待了那么一會兒,就見他揉了三四次眼睛。 于是次日,她親自去了太醫署,問了一個點睛明目方子。 與其說是方子,可能說是藥膳更合適。 廚房熬好后,端陽怕隨便叫個人去送,他一時擱到一邊忘記喝,于是親自端著湯去找秦異。 昏黃的燈火下,秦異一手捧書,目不轉睛地盯著米白色的書頁??赡芤驗樽x的內容太過嚴肅,他的表情也很凝重,偶爾還會皺眉沉思。 光影交迭,是因為有人進來。秦異抬頭,看見端陽,放下手里的書卷,“你怎么來了?” “廚房熬了湯,我給你端過來了?!倍岁栆娗禺愂稚锨『檬强盏?,于是直接把碗塞給了他。 碗壁觸手并沒有剛倒出湯汁的guntang,是刻意放涼過的。溫熱順著秦異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心窩,他嘴角微莞,也不問碗里是什么,一口就喝了。 趁著秦異喝湯的間隙,端陽隨手翻了翻壘在秦異案上的書。 一堆是看完的,一堆是沒看完的,每一堆都摞得老高。 律書三百,端陽一開始以為秦異是夸大其詞,現在才知道,真的有三百多??春罄m章節就到:qu yu shuw u. 一行行條文往端陽眼睛里跳,她只覺得頭疼,語氣幽怨地問了一句:“這什么時候能看完???” 秦異回答:“快了?!敝刂兄刂挥心敲磶资畠裕呀涀x得差不多了。 端陽只怕他眼睛受不了,又無可奈何,嘆氣問:“明天你休沐吧,還要去廷尉寺當值嗎?明天親蠶禮,王后設宴,你要去嗎?” 這大半個月,秦異的生活可謂繁忙而單調,每天一大早去廷尉寺,晚上回來還要接著看書到半夜,連休沐也要去廷尉寺當值。 “明天不用去廷尉寺,不過我要去見丞相王凘,怕是不能陪你入宮?!彼f。 “王丞相什么時候遞了請柬過來?”秦異平時都不在家,請柬都是端陽在收,難不成她落了這么重要的帖子? “王凘直接讓人送到了廷尉寺,所以你不知道,”秦異把喝完的碗還給端陽,催促道,“好了,你快回去睡吧,明天不是還要進宮嗎。” “你也早點休息,仔細你的眼睛?!倍岁柖诘馈?/br> 翌日上午,端陽換好朝服,宮里就有人來接她。她卷簾出來一看,卻只有一個面熟的宮女等在大廳。 端陽經常出入蘭池宮,故而蘭池宮的幾個侍女她都看著眼熟,只是叫不出名字。端陽好奇問:“你叫什么名字,懷袖呢?” “奴名懷衿,懷袖jiejie這幾天病了,所以奴替jiejie當值?!睉疡飘吂М吘椿卮?。 端陽點頭明了,便與懷衿一同進宮。 半個時辰后,秦異看著日晷上的時刻終于指到巳時,乘上終南早已準備好的車馬,也出發去了丞相府。 丞相府后院,從城中渭河引水,人工開鑿了半畝方塘。沿著水上長廊曲折縈回,有亭翼然。亭中,一位長髯老者躺在躺椅上,手里松松軟軟地握著一柄魚竿,身上蓋著白狐腋毛被,閉目似在休憩。 灰喜鵲拖著煙藍的細長尾翎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日頭偏移了角度,影子被拉長。突然,水里的浮漂上下擺動,震動順著魚線傳到竿上,被人感知。 假寐中的王凘猝然睜眼,“魚兒上鉤了!” 話音未竟,王凘猛一揚竿,只見魚鉤上咬著一條一斤左右的鯉魚,一旁的小廝連忙拿著竹簍子上前取魚。 王凘把魚竿交給下人處理,這才看見一直站在一邊的青衣少年郎,更是喜上眉梢,“七公子!老夫真是越老越昏了,七公子來了也不知道?!彪S即王凘瞪了一眼站在秦異身邊的奴仆,聲音低沉,“七公子來了竟然不通稟,拉下去杖斃?!?/br> 負責帶路的仆人突遇無妄之災,一下腿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眼眶緋紅,連連告饒。 秦異皺了皺眉,一副不忍的樣子,抿了抿嘴,低頭慎重道:“丞相大人……是異……見大人在休息,不讓他們稟告的?!?/br> “既然七公子替你說情,就只打你八十杖吧,還不快謝公子仁善,”王凘見秦異這幅姿態,一如往昔,十分滿意,吩咐其他人,“你們干站著干什么,還不快給七公子看座?!?/br> 八十杖打下去,不死也殘了,可是那人還是要謝恩。 一邊哭一邊凄厲地喊。 旁邊的秦異瞇著眼睛不忍聽聞,腳下踉蹌了一下,坐到王凘對面,正襟危坐、背脊挺直。 王凘感受到了秦異的緊張,眉目含笑,斜倚到躺椅上,開始敘舊:“七公子,許久未見了。” “四年光陰,承蒙丞相掛念。大人身體可還好?” 王凘搖搖頭,長嘆一聲。 秦異不解問道:“異觀丞相精神矍鑠,必定長命百歲,何故嘆氣?” “老夫是在為七公子嘆氣呀,”王凘語重心長地說,“王上至今沒有分封一個公子,七公子委身于趙四年,業已成家立業,如此也無分封,唯獨對無大功的長子昪青眼有加。他日若長公子繼位,七公子無尺寸之地,為之奈何?” “這……”王凘的話正中秦異利害,秦異聽完一臉憂心忡忡,嘴上卻不敢有異議,“異聞,‘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王圣明,決定分封與否又看重誰,異……不敢置喙。” 王凘聽出來秦異還是有些動搖的,奈何生性軟弱,于是接著說:“不然。臣人與見臣于人,制人與見制于人,豈可同日而語。而且太子未立,公子昪也不是人心所向。公子若有心,老夫愿意助公子奪得權柄?!?/br> 這樣的話,四年前王凘就說過了,今天再聽到,秦異還是面色有些驚懼,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語,眼神閃躲,最后為難回答:“廢兄立弟,是為不義;父有屬意而畏死不奉,是為不孝;能薄而材谫,因人之功勉強得位,是為不能。此三者,皆逆德也,天下不服。此身死不足惜,若社稷傾危,異無顏見先祖……” 若果真為不義不孝不能,無心于此,四年前秦異就應該直接告訴秦王、秦昪:王凘心懷叵測。 秦異四年前不揭發,今天又來這一趟,心里也是有所希冀的,不過還是怕死,畢竟有爭權奪勢的三公子弆在前,最后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可這樣的話一旦說出,哪有那么容易松口。 王凘順著秦異的話往下,“桀紂荒yin,故有商湯伐夏、武王滅商,具是以臣弒君,百姓不僅不責難,還以之為順天應人;楚君弒父以立,世人也不以為不孝,反而天下稱義。公子既然熟讀經義,難道不知‘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顧小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猶豫,后必有悔?!?/br> “七公子太久不在秦國,大概不知道,十公子開‘莫名其妙’瘋了。公子開又是何其孝義。可見有時候我不犯人,人亦犯我,”王凘掀開狐毛被,起身走到秦異身邊,拍了拍他的肩,“七公子不想落得公子弆那樣下場,可也千萬不要成為公子開第二呀……” 王凘見秦異時不時刮著右手食指指甲,正要繼續開口,相府管家近前稟告:“大人,鴻臚寺卿范苒大人求見。” 旁人的突然靠近讓秦異一下警惕,王凘感覺到了手下青年的肩膀乍然收緊。 秦異轉頭,看清來人,松了一口氣,起身朝王凘一拜,“丞相還有客,那異先告辭了?!?/br> 王凘點頭,并不挽留,等秦異走到亭外,對著他的背影最后一勸:“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七公子好自斟酌?!?/br> 秦異頓足,忍住沒有回頭,闊步離開。 在亭外不遠處等候的終南和秦異一同出了丞相府,問:“公子,我們回去嗎?” 腳下的影子還差三寸就完全到腳底,端陽應該在用膳了。想到此處,秦異也覺得肚子有點餓了,正要點頭回應終南,忽的看到轉角一個白色身影一閃而逝,瞇了瞇眼睛,發話:“繞道長寧街,然后去空碧樓?!?/br> 長寧街是城西最里的一條縱街,民舍多于商鋪,空碧樓就是西南角少數幾間酒家之一。登上空碧樓最高一層,臨窗遠眺,可以隱隱看見咸城南面的屏障——南嶺,再往南,就是沃野千里的蜀地。 當年,秦惠王采納司馬錯的建議,攻打巴蜀,廣秦地、富秦民,又占據地利,為以后順水而下攻打楚國做準備。 秦王以饋送金牛、美女為名,誘使蜀王開鑿南嶺山脈山谷缺口。貪財重色的蜀王派五丁力士開山拓道,從此難進難出的蜀國有了“金牛道”。 隨后,巴蜀發生內亂,秦軍借機入蜀,長驅直入。山東諸國卻還不自知,作壁上觀。 葭萌一戰,蜀國滅亡。 五十年光陰如流水,刀光劍影已經淡出記憶,只留史冊獨自刻印寥寥幾筆。而人們孜孜不倦追求的天下大勢,殊不知在一條小小金牛道上已可窺見一斑,可惜無人在意。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 秦異和終南一前一后登上空碧樓最后一層,看見一個白衣青年,捏著壺頸豪邁喝酒。 終南正要喊:“各……” 剛吐出一個音節,那人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生分地說:“譚某參見七公子?!?/br> “‘譚’?”秦異皺了皺眉,問,“哪個‘譚’?” “西早覃?!?/br> “這個字做姓時讀‘秦’?!?/br> “是嗎?無所謂,總歸是這個字?!?/br> “你什么意思?”秦異有些不悅。 “沒什么意思。” 秦異接著問:“覃什么?” “覃某就是覃某,沒有覃什么?!彼耆珱]理會秦異的糾正,不改口音,無論對錯。 秦異眼皮跳了跳,面色不善地盯著覃某,不想和他開玩笑。然而覃某一直嬉笑不恭,時不時喝幾口小酒。 直到女掌柜上來續酒,覃某低聲告誡秦異:“這兒的老板娘是蜀國人,雖然她不太會說中原話,你也少提這個字?!?/br> 什么字,自然是“秦”字,而他因為不識字音,將錯就錯。 秦異側了一眼倒酒的半老蜀娘,冷漠道:“你不好好呆在范苒府上,要跑來這里???” “我是丞相府的逃客,住在范大人那里,要是被發現了,不止我沒命,范大人也會被連累,”覃某微笑著接過空碧老板娘的酒,點頭致意,目送她下樓,“這里多安全,都是異國人。巴蜀苴庸,總之沒有秦國人。若不是我提前和老板娘打了招呼,你以為你能進來?” “你既然知道王凘不會放過你,今天還這么大膽子在他門前晃悠?” 秦異真是不識好人心,范苒大人特意去丞相府解圍,他好心跟著,秦異反倒說他膽大包天。 “沒有你大膽,”覃某一邊腹誹一邊說,“你明知道王凘和華綰不對付,還去見王凘,你不準備依附華氏了?” “與其說他們不對付,不如說是政見不合。只要華綰在鐘山一天,華氏對王凘就沒有什么威脅。相反,秦昪和王凘之間的私怨,可比你想象的深。” 王凘與華氏,一個求權,一個求貴,一個沒有后宮的依憑,一個缺少前朝的力量,真是剛好。 覃某品了一口酒,口中嘖嘖,“其實也容不得你不去,你要是不去,就不是那個怕事的七公子了?!鼻禺惍敵跹b孫子可裝得太像了,他那個時候差點被騙過去了。 “只是七公子,你可千萬別兩邊不討好。像三公子弆,出師未捷身先死,還有十公子開,瘋癲被幽禁?!瘪澈眯膭竦?。 “出師未捷身先死?”秦異輕蔑一笑,原話奉還,“你才更應該注意?!?/br> 覃某聳了聳肩,無所謂,腕子旋圈搖著酒杯,嘴角微微挑著,吊兒郎當,眼里的笑意卻漸漸消失不見,“不過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不要讓端陽公主摻和進來。” 頓時,秦異冷冷瞪了他一眼。 這個眼色太眼熟了,覃某連忙撇清,“我只是擔心端陽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到時候壞事,畢竟你現在在廷尉這么辛苦一半是受她連累……” 覃某話還沒說完,秦異打斷他:“我與她,夫妻一體,沒有連累?!?/br> “但無可否認,公子昪給你送來一個西洲案,就是看端陽公主和華王后走得太近了,擺明了要你得罪華后?!?/br> “我會處理,”秦異完全不理會覃某,自信得有點剛愎自用,“你去告訴范苒,是時候了?!?/br> 他們,才是真不對付。 覃某嗤笑一聲,拍了拍手起身,準備離開。 秦異一句話叫住他:“緩解腰痛的藥呢?” 哦,是了,藥,他都快被秦異氣忘了。 覃某自嘲一笑,在袖子摸了摸,拿出一個裝著藥丸的小瓷瓶,連帶著一個小竹筒掉了出來,一直滾到秦異腳邊。 這個竹筒比女孩兒的小拇指還細一圈,開口處又接了一根細長的竹枝,用白蠟仔細密封。 “這是什么?”秦異撿起竹筒問。 “鲀魚毒,從一個吳國大夫手里買的。我有一個心律失常的病人,總不見好,就想試試。不過這東西太難控制了,用多了輕則昏迷,重則心衰。那個大夫也不和我交流一下,害我試驗了好幾次。還剩一點,一起送你了,”這一點,足夠致人死命,覃某十分慷慨,“你要是哪天瘋了,就趁自己清醒的時候喝了,效果絕佳。” 相較于瘋癲,孤傲的靈魂寧愿死,這樣對他自己、對她、對大家都好。 “希望你不要用到?!瘪澄⑿χ8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