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沅有芷兮澧有蘭番外
她是秦襄王二十年進宮的,因家中貧寒,弟弟要治病。 她原本叫什么,好像叫“早兒”,因為她是早產(chǎn)所生。 一般的早產(chǎn)兒,瘦瘦弱弱的,她卻從小到大健壯得很,比她病懨懨的弟弟好多了。可她的爹娘為了一個病秧子賣了她,還說她是家中的長女,要多為弟弟著想。 那誰來替她著想呢? 她想哭,教導(dǎo)的女官拿棍子訓(xùn)她:“宮里的人,只能哭貴人。你這樣哭喪似的,小心被發(fā)落到永巷。還不快去提桶水來。” 這就是深宮,哭也不能大聲,笑也不能大聲。等到她二十五歲,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早兒撅著個嘴,去了水井邊。 和她同一天進宮的,還有杜鵑。 杜鵑看到她一臉苦相,調(diào)侃道:“怎么,姑姑又說你了?” “沒有。” “姑姑也是為你好,”杜鵑聳了聳早兒,湊到早兒耳邊,“誒,我今天看到了一個貴人,和你長得好像。你真有福氣啊。” “什么福氣,我就是我,才不要長得像別人!”早兒飛了個白眼,把桶扔到井里,用力扭著轱轆,把水打上來。 她看著水桶里的倒影,摸了摸自己臉。 她這樣瘦不拉幾,就算有幾分顏色,又哪里有福相。 果不其然,她的禍,比她的福先到。 那一年冬天,咸城下了很大的雪。秦襄王病逝,她終于可以哭個夠,可是已經(jīng)沒有眼淚,就那么幾滴,還是生擠出來的。 秦王異繼位,恩施天下,準(zhǔn)許年滿二十的宮女出宮。 她剛滿十九…… 有時候,人生的際遇,就是差那么一點點。 不過好事是,老宮女走了,小宮女就熬上去了。 章臺宮的宮人不知規(guī)矩,被一一發(fā)落了。大內(nèi)官來挑人,看到早兒,十分不悅,當(dāng)即下令打發(fā)她到永巷做粗使活兒。 姑姑替她求情,“不知這孩子哪里沖撞到您了?這孩子眉清目秀的,也還算懂事,還請您饒了她吧。” “不是我要拿她怎么樣,實在是她這張臉,到時候惹貴人不悅,怕是洗衣服的命都沒了。”大內(nèi)官說,就讓人發(fā)落了早兒。 秦王剛登基,宮中的貴人,只有王上、王后、王太后。 又是因為這張臉,她就說吧,這算什么福氣。 早兒心里恨死了她這張臉,恨死了她爹娘。 永巷也是個看資歷的地方。她剛來,別人就把那些不好的活兒全扔給她。 大秋天的,還下雨,讓她去宜春宮掃地。 這里曾經(jīng)是王上生母夏太后的舊居。女御福薄,沒等到王上繼位就過世了。王上仁孝,追封夏姬為夏太后。 夏太后死后有榮,生前居住的宮殿因為太過冷僻,大家又不用心照料,一副落敗的樣子。 庭中的槐樹,長得好高好高,身上纏著一些干枯的藤蔓,葉子卻早早落光了。 畢竟是秋天嘛。 早兒竊喜,這樣她就好掃地了。 所以她每次都很樂意去大老遠的宜春宮掃地,能偷閑,還不用看別人的臉色。 她這個態(tài)度惹來了別人的懷疑,有人偷偷跟著她,抓了她的現(xiàn)行,揪著她的耳朵要把她送去永巷姑姑那里領(lǐng)罰。 她苦苦哀求,但那人就是不肯放手。 經(jīng)過梅園時,有人叫住了她們:“發(fā)生了什么事?” 尋聲望去,一位少婦披著紅狐領(lǐng)披風(fēng),從梅花林中走了出來。 紅,乃正色。她穿,尤其好看,好看到早兒只能看到她。 杜鵑說的沒錯。 早兒腿一軟,跪到了雪里,頭埋了下去。 “她犯了什么錯嗎?”王后問揪著早兒耳朵的人。 “回稟王后,這個丫頭跑出來偷懶,奴帶她回永巷領(lǐng)罰。”那人回答。 “一年叁百六十日,誰能勤快一輩子呢,”王后說,“快起來吧,雪里冷。” 早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來,卻不敢抬頭。 王后覺得奇怪,走過去一看,驚喜道:“你長得和我真像,比我的姊妹長得還像我。” 早兒原本以為王后會不喜歡她,沒想到王后直接把手里的梅花給了她,讓她一起去了蘭池宮。 一束梅花,早兒離開了永巷。 她感激嗎?她是感激王后的,但她又會想起自己當(dāng)初是因何被趕到永巷的。 歹也是因為這張臉,好也是因為這張臉。 她是很像王后,可也只是形似,那份雍容華貴的氣度,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她身上。她們站在一起,沒有人會認(rèn)錯。 人和人之間的參差,有時候這么小,又如天塹,這些到底是如何產(chǎn)生的、又該如何跨越? 她就是她,才不要學(xué)別人呢!二十五歲,她就能出宮了。 早兒合上了鏡子,倒頭大睡。 蘭池宮里不缺使喚的人,留給早兒的差事,只有喂鸚鵡了。 宮里的鳥都這么五彩斑斕的,早兒感嘆。 這只鸚鵡,據(jù)說是太后祖上從蜀國帶回來的鸚鵡后代,很珍貴。如果她不小心把這只鳥養(yǎng)死了,她要不要陪葬? 想到這,早兒打了個寒戰(zhàn),小心翼翼給它喂了一口小米。 忽然,背后響起一陣參拜聲:“參見王上。” 早兒連忙轉(zhuǎn)身跪下,只看到一雙黑靴穩(wěn)健地從面前經(jīng)過。 秦王,是什么樣的? 她偷偷抬頭看了一眼,背影如松,堅毅直挺。 秦王原來是這個樣子,這么氣派、這么年輕。 也是,王后也才十九歲,和她一樣大,王上能大到哪里去呢。 大家都說她和王后長得像,她整日在蘭池宮游蕩,秦王卻根本沒注意到她。 早兒端著鏡子,顧影自憐。她要是臉上能有點rou,像王后一樣豐腴就好了。 她的愿望沒來及成真,王后退居望夷宮。 秦王厭煩了王后,她是不是又要被發(fā)回永巷?秦王會不會也連帶著討厭她? 早兒終日惴惴,然而沒有等來對蘭池宮的發(fā)落。 蘭池宮的主人還是趙王后,名義上。 因為很多人心里都不認(rèn)同,包括王后本人。 早兒曾經(jīng)路過望夷宮,行禮問安:“見過王后。” 王后卻仿佛沒有聽覺,連頭也沒回,一如她的心,不再為此所動。 早兒沒有想到,這一面,竟然成為永訣。 大火惹來的秋雨,下個不停,又澆滅了烈火。 早兒回到蘭池宮,眼淚刷刷地流。 金架上的鸚鵡,不通人的悲喜,上下亂竄,說著吉祥話:“駕到駕到,萬安萬安。” 蘭池宮的主人,永遠定格在了二十一歲,不會回來了…… 它這樣不識時務(wù)地開口,總有一天會被燉了的。 早兒走到鸚鵡面前,解開它腳上的銀鏈,將它拋向天空,“去吧。” 鸚鵡在雨中盤旋幾圈,又飛回了黃金架。 它的羽毛被打濕了。它被迫來到秦國,永遠也飛不回夢里的故鄉(xiāng),飛不回往昔的蜀國了。 “傻鳥!”早兒敲了一下鸚鵡的頭,望著雨幕,盼著四年,能早點過完。 二十二歲前夕,她準(zhǔn)備就睡,經(jīng)過黑黢黢的正殿時,聽到咯噔的聲音,以為有老鼠,舉著燈就進去了。 那夜有一點月光,她推門一看,竟有個男人坐在黑暗中。 他艱難站起來,向她走來,口中念念有詞。 早兒當(dāng)時嚇了一跳,沒太聽清,像是香草的名字。 他走到燭火能照亮的地方,早兒這才認(rèn)出他來,慌慌張張行了個禮,“參見王上。” 他停在了她面前,神情恍惚、失落,五味雜陳,“抬起頭來。”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良久,問:“你叫什么名字?” 她第一次正眼看他,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威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奴……叫早兒。” “早兒?”他突然笑起來,卻沒辦法讓人感覺到和善,“你不要怕。孤給你取個新名字,就叫‘芷’。以后,你就是芷嬪。”說著,他又走入了黑暗。 秦王寡欲,連世婦也沒幾人,來路不明的芷姬一夜之間成嬪,不到一年又封了芷陽夫人,不知惹來多少側(cè)目。 她們只是嫉妒秦王的寵愛而已。她終于苦盡甘來。 芷陽沉迷在這份狂喜中,只是有時候會覺得空虛,不過轉(zhuǎn)頭又忘了。 一天,她去探望陽茲公主,見陽茲正在寫字,湊上前看了一眼。 “日與善人居,如入芷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陰曼寫到。 只是這個“芝蘭”,怎么寫成了“芷蘭”? “公主這個字寫錯了,是‘靈芝’的‘芝’。”芷陽指著說。 陽茲搖搖頭,“我沒有寫錯。那是母后的名字,要避諱的,古書不也常兩字混用嗎。” 芝,原來是先王后的閨名。芝蘭,即芷蘭。 現(xiàn)在想來,那個月夜,他叫的,是“阿芝”嗎? 芷陽端起鏡子,摸了摸自己的略顯豐腴的臉,鏡中的虛影,也摸了摸自己的臉。 每一抬手,都符合宮中的禮儀。 這些,都是她刻意學(xué)的。 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jīng)變成了她曾經(jīng)羨慕的樣子。 她真的才知道自己這獨一份的恩寵由何而來嗎?她只是不愿意去想。她以為,他看她的時候,除了看到這個虛影外,肯定有那么一刻,看到她這個人。畢竟站在他面前的,一直是她。 漸漸的,她已經(jīng)分不清虛妄與真實。有人給這場幻境破出了一道口子,她卻沒有勇氣走出去。 她喜歡他的權(quán)勢,她得到了,她喜歡他的恩寵,她也得到了,她喜歡他的真心,她卻不可能得到。 春天的時候,她又去了一次宜春宮。宮中的槐樹,遠看仍是一片綠,近瞧,原來已經(jīng)長滿了菟絲子,樹心已經(jīng)空了。 也許那個秋天,這棵樹就已經(jīng)不知不覺枯死了,只剩一副完美的軀殼。 她摸著宜春宮里已經(jīng)空心的樹。 他們都是被這座深宮、這個時代奪去靈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