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半壕春水一城花
秦王異二年正月十二,秦異冠禮前一天,所有人都在等待。 侍女送上明日預(yù)備穿的王后朝服,端陽走近,輕輕撫過上面金絲繡成的凰鳥。 冠者,禮之始也。 王庭之鳥,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無人可遏。 端陽收回手,正要示意侍女把衣服收好,武美人身邊的切玉前來相邀,說美人家人送了一些吃食,正在清涼臺設(shè)宴,敢請王后施愛移步。 “家人送的?” 武姬竟然如此招搖,她自己無所謂,只恐赴宴的人惹禍上身。 端陽想了想,擺手示意把朝服放好,便去了清涼臺。 清涼臺臨水而建,夏天涼快,冬天卻極其寒冷,就算籠了爐子、加了屏布,還是寒冷難耐,不知道為什么武姬要選在天寒地凍的清涼臺設(shè)宴。 到了清涼臺,端陽見武姬只擺了一張小案,剛好供兩人對坐,也沒有旁人,更覺得奇怪。 武姬聽到腳步聲,恭恭敬敬地起身參拜,伸手示意端陽坐到對面。 武姬十七歲,站著的時候比端陽要矮一些,相對而坐時,卻看不出差別。 武姬給端陽斟了一觴酒,“王后嘗嘗這酒味道如何,順便暖暖身子。” 端陽微抿了一口,味感香烈,感覺十分熟悉,“趙酒?” “王后離開故國叁年多,還不忘家鄉(xiāng)味道啊。這正是,正宗的晉城燒春。” 端陽再一看,案上擺的,也都是趙國小食,問:“武美人特意叫我來,有什么事嗎?” 武姬前后陳詞一致,“家中送了些吃食,想著王后應(yīng)該會喜歡,我也正想和王后好好聊聊。蒙王后不棄,抬愛光臨。” 武姬倒是難得的客氣。 端陽放下酒觴,“天氣冷,不如去別處聊吧。美人小心著涼。” “從哪里開始就要在哪里結(jié)束。身冷了,心就不冷了,”武姬撐著下巴,遙望遠(yuǎn)處樂坊,“王后不覺得這里很安靜嗎?王后聽,樂聲動聽,隨風(fēng)而來,好不風(fēng)雅。他們奏的是什么?” 大正月里,曲水上的冰還沒有化,清涼臺的水車早就停轉(zhuǎn)了,十分凄清,可以清楚地聽見樂坊演奏的及冠大樂。 端陽回答:“他們正在排演明日王上加冠大典的樂曲。” 武姬低眉淺笑,“我聽著,還以為凱旋之音呢。秦國打了大勝仗,真是王上冠禮最好的禮物。” 秦國之兵,分為兩路。秦趙已經(jīng)休兵,目前在外的,只有西北一支。李崇帶領(lǐng)他們駐守邊防、抵御戎族,不會輕易回來。 端陽拿著酒觴,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案面,試探問:“勝仗,和誰打?” “當(dāng)然是王后的母國——趙國,”武姬端起酒壺,搖了搖,“兩年了,這場仗,終于是打贏了……” 不等武姬再說,端陽擲杯,隨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保持微笑,“呵,你在開什么玩笑。秦異派了使者,與趙國講和。秦趙早就休戰(zhàn)了。” “王后還在做什么春秋大夢。秦使被殺,血濺趙廷。舉國震怒,喊著要廢你。要不是秦王憐你,你的王后之位,安能坐到今日!” “不可能!趙國要聯(lián)合齊魏和秦國講和,趙靖怎么會殺秦使!如果真的這樣,秦異怎么可能不和我說……”秦異是什么樣的性格,端陽越說越心虛。 后宮不得議政,看來他們的這位王后,知道的比她想象的還少,真是可憐。 “趙王靖已經(jīng)死了,就是被他的親弟弟、你的好哥哥——趙竣殺的,”此事細(xì)節(jié)武姬也不是很清楚,但肯定比這位深宮中孤立無援的王后強,“趙竣以為秦國新喪、內(nèi)政動蕩,齊趙魏聯(lián)軍兵強馬壯,想要迎戰(zhàn),甚至聽信佞臣之言,殺了秦使。誰知道齊國和魏國都不買他趙竣的賬,甚至舉兵攻趙。 “趙國有這樣的君臣,腹背受敵,怎么可能是秦國的對手?” 趙王靖本欲準(zhǔn)備趁秦國新喪,聯(lián)合齊魏逼秦國講和。趙王靖去往會盟的路上,被趙竣暗殺。趙竣自立,自負(fù)聯(lián)軍強盛,改弦易轍。然而趙竣作為當(dāng)年勸諫趙國助秦攻魏的主力,此仇,魏國還沒有忘,直接退出聯(lián)盟,起兵攻趙,揚言為趙王靖討公道,平定趙竣。齊國見勢不妙,也退出了聯(lián)盟。 “霍桓呢?”端陽不相信,趙國還有那么能臣名將。 武姬自斟自飲,“霍桓的兒子病死,你難道奢望一個老年喪子的人扭轉(zhuǎn)乾坤嗎?” “景哥哥……死了?病死了?”他一個行軍打仗的人,身體那么硬朗,不是死于刀槍,而是死于疾病。 天何妒英才,何妒我伯行! “何止霍景,”所有的一切,都起源高泉宮之議,“先王曾經(jīng)問王上,要不要助韓攻趙。你知道王上是怎么答的嗎?” 有時候武姬也在想,王上如果愛趙氏,為什么會那樣答,如果不愛,為什么一直維護(hù)趙氏,“王上回答,可矣。后來還提議我祖父支援梁彌。此后秦國和趙國周旋了將近兩年。就在前幾日,秦國已經(jīng)拿下趙國晉城,虜獲戰(zhàn)俘四十余萬,盡數(shù)坑殺!” 晉城已破,戰(zhàn)俘盡殺。 這幾個字,像雷霆劈頂。 端陽睫毛輕顫,表情卻很平靜,“你,怎么會知道這些事?” “當(dāng)年議事,我祖父也在場,現(xiàn)在祖父又是王上的心腹之臣,我當(dāng)然知道。” “他當(dāng)年,”端陽仔細(xì)回憶當(dāng)年的事,扶著桌角,勉強站起來,“明明被貶官了。” “枉你也是一國公主,難道不知道官職高低與權(quán)力大小有時候并沒有關(guān)系嗎?”武姬也站了起來,一邊信步一邊說,“先王本意平調(diào),王上懇求先王,說自己不熟悉政務(wù),甘做副手,實際上前線的戰(zhàn)報都要經(jīng)過王上的手……” 話還沒說完,武姬被推倒在地,手磕到桌角,疼得眼冒金星,端陽已經(jīng)跑出去老遠(yuǎn)。 武姬卻沒有生氣。 王上加冠前一天胡鬧,饒是王上脾氣再好,也忍不了吧。 宮中禁奔馳,但王后就是王后,看見了也無人敢攔。 只有平宣門的守衛(wèi),恪盡職守。看到一個女人衣發(fā)凌亂地跑過來,亮出了佩劍,要壓住她。 “放肆,我你也敢碰!” 侍衛(wèi)被這么一吼,仔細(xì)一看,竟是王后,立馬跪倒,“王后恕罪!” 話音未落,王后已經(jīng)跑出平宣門,來不及追。 他們也不能追。 王后雖然犯法,但和王后動手也是大不敬之罪。 侍衛(wèi)長當(dāng)機(jī)立斷,叫人回稟王上、太后:王后強闖平宣門。 平宣門乃前朝與后宮之門,門后是章臺宮,門前是垣微殿。 就是從那次端陽不小心聽到廢后之聲,秦異的一切事務(wù),都搬到了垣微殿處理。 就是那次! 這是端陽第一次在宮里跑這么快,跑這久,垣微殿近在眼前,她卻覺得遙不可及。 風(fēng)好冷啊,她的臉,都要被吹裂了。 冷不防,端陽踩到一塊冰,撲到地上。 手掌撐在地上,磨破了皮。 好痛。 身體這么痛、這么冷,為什么還能感覺到心痛、心寒。 她眼前出現(xiàn)一雙黑靴。 端陽慢慢抬頭。 故人。 熟人。 一身官服,不減當(dāng)年風(fēng)采,只是換成了秦國的顏色,淡了叁分。 她不用自欺欺人了,去找秦異要什么答案,眼前之人,就是答案。 端陽嘴唇顫抖著,哭笑不得,“葛冬青……哈哈哈哈,‘葛覃’的‘葛’。” 他伸出手,一時也不知道自己是誰,“‘葛覃’的‘覃’。”